Science | 被激素“劫持”的结肠:解密女性内脏痛觉过敏的隐秘环路
发布时间:2025-12-22 21:25 浏览量:1
引言
在临床胃肠病学的迷雾中,存在着一个长期困扰医生与患者的现象:以肠易激综合征(Irritable Bowel Syndrome, IBS)为代表的慢性内脏痛疾病,表现出了极显著的性别差异。女性患者的数量远超男性,且这种痛觉过敏往往随着月经周期的波动或怀孕进程而加剧。
长久以来,我们隐约知道雌激素(Estrogen)在其中扮演了某种“推手”的角色,但具体的作案细节却始终隐藏在黑箱之中。是因为女性的神经更敏感吗?还是激素直接作用于大脑?
12月18日,《Science》的研究报道“ A cellular basis for heightened gut sensitivity in females ”,为我们抽丝剥茧,呈现了一幅令人惊叹的分子图景。研究人员并没有在传统的神经元中找到答案,相反,他们发现了一条完全意想不到的“旁分泌”(Paracrine)路径:雌激素并未直接“致痛”,而是巧妙地通过重塑肠道上皮细胞的基因表达,建立了一个由激素启动、微生物代谢产物触发、神经递质介导的复杂多级信号放大回路。
痛觉的性别差异:不仅仅是“感觉”
在深入分子机制之前,研究人员首先需要在一个受控的实验体系中,确凿地量化这种性别差异。我们通常认为疼痛是一种主观体验,但在基础研究中,我们需要通过电生理和行为学指标来客观描述。
研究人员首先关注了肠道粘膜感觉神经纤维(Mucosal Sensory Nerve Fibers)。这些纤维是捕捉肠道内有害刺激的第一道防线。在对小鼠的离体粘膜制备(evMAR)进行机械刺激(模拟肠道蠕动或扩张)时,数据呈现出了巨大的差异。
当对肠道粘膜施加机械性轻抚(Stroking)时,来自雌性小鼠的传入神经发放了极高频率的动作电位(Spikes),其基线活性显著高于雄性。更关键的是,这种高敏感性是雌激素依赖的。研究人员对雌性小鼠进行了卵巢切除术(Ovariectomy, OVX),这人为地切断了内源性雌激素的来源。结果显示,OVX雌性小鼠的神经纤维对机械刺激的反应大幅下降,甚至跌落至与雄性相当的水平。
为了进一步在行为学层面验证,研究人员使用了结直肠扩张(Colorectal Distension)实验,并记录内脏运动反应(Visceral Motor Responses, VMRs)。这是一种类似于评估人类IBS疼痛的生理指标。
关键数据:
在相同的气囊压力下,正常雌性小鼠表现出的痛觉反应(肌电信号强度)显著高于雄性。在60到80 mmHg的高压刺激下,正常雌性的反应极其剧烈,而OVX小鼠的反应曲线则变得平缓迟钝(P
有趣的是,这种失去的敏感性是可以被“挽救”的。研究人员给OVX小鼠注射了一剂苯甲酸雌二醇(Estradiol Benzoate, EB)。就在注射后的6小时——请注意这个时间点,它暗示了这是一个涉及基因转录和蛋白质合成的过程,而非瞬间的离子通道开放——小鼠的内脏痛觉反应恢复到了“过敏”的高水平状态(P = 0.0018)。同样的处理如果施加在雄性小鼠身上,它们的痛觉敏感度也会随之上升。
这就确立了一个坚实的前提:雌激素,无论是内源性的还是外源性的,都是维持肠道高敏感状态的关键开关。
谁在“聆听”雌激素?一场细胞层面的排查
既然雌激素是开关,那么谁是那个按下开关的手指?也就是,雌激素受体(Estrogen Receptor)到底表达在哪里?
在肠道粘膜中,除了负责吸收营养的上皮细胞,还散布着能够感知化学和机械刺激的肠内分泌细胞(Enteroendocrine Cells, EECs)。其中,嗜铬细胞(Enterochromaffin Cells, EC cells)因其能合成和释放体内90%以上的5-羟色胺(Serotonin, 5-HT)而备受关注。5-HT是激活痛觉神经末梢的关键递质。
一个顺理成章的推测是:雌激素直接作用于EC细胞,让它们释放更多的5-HT,从而引发疼痛。这似乎很符合直觉。然而,科学探索的魅力往往在于推翻直觉。
研究人员利用原位杂交技术和转基因小鼠模型,对肠道各段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他们惊讶地发现,被认为是主要痛觉传感器的EC细胞,几乎不表达雌激素受体α(ERα,由Esr1基因编码)。即便是在雌激素水平波动的发情周期中,EC细胞的数量和基因表达也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剧烈变化。
那么,Esr1到底在哪里?
显微镜下的荧光信号指向了另一群细胞——L细胞。这主要是一群位于结肠(尤其是远端结肠)、负责分泌胰高血糖素样肽-1(GLP-1)和肽YY(Peptide YY, PYY)的肠内分泌细胞。
数据非常清晰:在远端结肠中,100%表达 Esr1的细胞都共表达了Pyy。
这意味着,L细胞,而非EC细胞,才是雌激素在肠道上皮中的主要“对话者”。
为了验证这一点,研究人员构建了特异性在肠道上皮中敲除ERα的小鼠(Esr1Vil1-Cre)。结果显示,这些突变体小鼠虽然体重和进食量正常,但它们的胃肠道传输时间(GI transit time)显著加快——这符合我们对雌激素通常会减缓肠道蠕动的认知。更重要的是,在痛觉测试中,这些缺乏上皮ERα的雌性小鼠对机械扩张表现得极其“迟钝”,直到压力升高到60-80 mmHg时才勉强有反应。这一发现将我们的目光从传统的“神经-EC细胞”轴,强行拉到了“L细胞”身上。一个通常被认为负责调节饱腹感和血糖的细胞,怎么会成为了痛觉的调控中心?
被忽视的信使:PYY的双面人生
L细胞最著名的产物是GLP-1和PYY。GLP-1现在是代谢疾病领域的明星分子,但在这项研究中,通过血清学检测发现,尽管雌激素处理后GLP-1水平略有上升,但其受体激动剂并不能引起痛觉敏化。
聚光灯落在了PYY身上。
血液检测数据显示,在给予雌激素处理6小时后,雌性小鼠循环系统中的PYY水平出现了显著的峰值。而在敲除了上皮ERα的小鼠中,这种PYY的激增消失了。
这里涉及到一个非常精细的生物化学细节,也是理解本研究机制的关键:PYY在体内存在不同的剪切形式。
PYY (3-36) 主要结合NPY2受体,与中枢神经系统的食欲抑制有关。
PYY (1-36) 全长形式,能激活NPY1受体(NPY1R),调节痛觉。
研究人员敏锐地发现,肠道痛觉的调节似乎利用了全长PYY(1-36)这一形式。当他们向小鼠的离体肠神经制备中直接加入PYY(1-36)时,OVX(卵巢切除)小鼠原本沉寂的神经纤维瞬间变得兴奋起来,对机械刺激的反应阈值显著左移(即更敏感)。相反,如果使用的是主要调节食欲的PYY(3-36),则无法引起这种痛觉敏化。
这一结果在行为学实验中得到了完美复现:注射PYY(1-36)能让原本对疼痛不敏感的OVX小鼠,以及缺乏ERα的突变小鼠,重新表现出剧烈的内脏痛反应。
至此,路径的第一半已经清晰:雌激素作用于L细胞,促使其释放全长PYY(1-36)。
但是,PYY本身并不直接激活痛觉神经。神经纤维上并没有高表达NPY1受体。那么,谁是PYY的下游目标?这就回到了我们最初的“嫌疑人”——EC细胞。虽然EC细胞不直接听命于雌激素,但研究人员发现,EC细胞表面高表达NPY1受体(NPY1R)。
这是一次巧妙的细胞间接力:雌激素命令L细胞释放PYY,PYY以此为信使,游走到邻近的EC细胞,敲响了NPY1R的大门。
关键的握手:从L细胞到EC细胞,再到神经
为了“看见”这两个细胞之间的对话,研究人员设计了一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实验。他们使用了肠道类器官(Organoids),并在EC细胞中转入了钙离子指示剂(GCaMP)。
在显微镜下,当向类器官加入PYY(1-36)时,雄性和雌性小鼠来源的EC细胞都爆发出了强烈的钙离子荧光信号。这种反应是高度特异的,因为如果预先加入NPY1R的特异性阻断剂BIBO3304,钙信号就会被完全抑制。
但这只是证明了EC细胞被激活了。EC细胞被激活后释放了什么呢?
为了捕捉这一瞬间,研究人员引入了“嗅探细胞”(Sniffer Cells)——这是一种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HEK293T细胞,表面表达了高灵敏度的5-HT(5-羟色胺)探针。当把这些“嗅探细胞”与肠道类器官共培养时,一旦向类器官加入PYY(1-36),几秒钟内,附着在EC细胞旁的“嗅探细胞”就亮了起来。
这提供了直接的视觉证据:PYY(1-36)作用于EC细胞,促使其释放5-HT。
最后一步的验证来自药理学阻断。我们知道,5-HT作用于神经末梢的5-HT3受体来传递痛觉(这也是临床上使用阿洛司琼Alosetron治疗腹泻型IBS的原理)。在活体小鼠实验中,当研究人员在使用雌激素或PYY诱导痛觉过敏的同时,给予5-HT3受体拮抗剂(阿洛司琼),那种剧烈的痛觉反应瞬间消失了。同样,阻断NPY1受体(切断L细胞到EC细胞的联系)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至此,一个完整的“雌激素-L细胞-PYY-EC细胞-5-HT-神经”的旁分泌回路被完整地拼凑了出来。
隐藏的开关:雌激素如何让肠道“闻”到细菌?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这已经是一篇漂亮的机制研究。但研究人员并没有止步。他们提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为什么L细胞在雌激素的作用下会释放更多的PYY?仅仅是因为基因表达增加吗?
研究人员对经雌激素处理后的L细胞进行了RNA测序(RNA-seq)。在数千个基因中,他们寻找那些表达量发生剧烈变化的基因。
结果令人惊讶。除了已知的细胞周期基因外,上调幅度最大的基因之一是 Olfr78。
Olfr78是一个嗅觉受体基因。通常我们认为嗅觉受体在鼻子里,但在肠道中,它扮演着化学感受器的角色。它的配体并不是香水或花香,而是乙酸(Acetate)——一种由肠道菌群发酵膳食纤维产生的短链脂肪酸(SCFA)。
数据显示,在雌激素处理后,L细胞中 Olfr78的表达量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而在EC细胞中则没有这种变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雌激素让L细胞装上了更多的“天线”,专门用来探测细菌产生的乙酸。
为了验证这一功能相关性,研究人员再次利用钙成像技术观察L细胞。对于未经处理的结肠类器官,乙酸只能引起微弱的反应。但是,如果预先用雌激素孵育类器官6小时(诱导 Olfr78表达),再加入乙酸时,L细胞的钙信号反应显著增强(P = 0.0019)。
这为整个故事补上了最后、也是最精彩的一块拼图:微生物-宿主互作。
雌激素并没有凭空制造疼痛。它通过上调 Olfr78,提高了L细胞对肠道内细菌代谢产物(乙酸)的敏感度。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种痛觉敏化受饮食和环境因素的影响如此之大。当乙酸刺激增强后的L细胞,L细胞释放PYY,PYY激活EC细胞释放5-HT,最终导致了痛觉过敏。
进化的代价:一种“适应不良”的保护机制?
当我们审视这个巧妙而复杂的机制时,不禁要问:进化为什么要保留这样一个看似“折磨”女性的回路?
研究人员在讨论中提供了一个极具洞察力的进化生物学视角。这种机制很可能最初并不是为了制造痛苦,而是为了生殖成功。
在女性的生命周期中,有两个时期雌激素水平会急剧升高:月经周期的特定阶段和怀孕晚期。特别是在怀孕期间,母体需要对摄入的营养物质进行高度的监控,并调整肠道功能以适应胎儿的需求。
通过雌激素上调 Olfr78,母体能够更敏锐地通过侦测短链脂肪酸(细菌发酵的产物)来感知食物的类型和质量。这种高敏感性可能在进化上是一种保护机制,用于在关键时期(如孕期)加强对消化道内容物的“监视”,甚至通过诱导某种程度的不适来避免摄入可能有害的食物,或者调节能量平衡。
然而,在现代生活中,这种为了适应生殖需求而演化出的机制,在压力、炎症或特定饮食(如高FODMAP饮食,即富含可发酵碳水化合物的饮食,它们会产生大量乙酸)的持续刺激下,可能变得“适应不良”(Maladaptive)。
当激素波动与肠道菌群失调或高纤维饮食相遇,这个本应是保护性的回路被过度激活,最终演变成了困扰无数女性的慢性内脏痛——IBS。
结语与思考
这项发表于2025年的研究,以令人信服的数据链条,彻底改写了我们对内脏痛性别差异的认知。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心理-神经”问题,而是一个有着明确细胞靶点和分子路径的生理过程。
让我们回顾一下这条令人惊叹的链路:
这一发现不仅具有理论价值,更指明了潜在的治疗方向。目前的IBS治疗手段有限,阿洛司琼虽然有效但有副作用。本研究提示我们,阻断NPY1受体,或者针对 Olfr78进行干预,甚至通过饮食调节减少乙酸的产生,都可能成为特异性缓解女性内脏痛的新策略。
更重要的是,它提醒我们,在研究中,细胞并不是孤立的孤岛。神经、内分泌、免疫和微生物组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胞类型(如调节血糖的L细胞),可能会在特定的激素背景下,通过旁分泌的方式,意想不到地接管了痛觉的控制权。
这也许就是生命最迷人,也最令人敬畏的复杂性所在。
参考文献
Venkataraman A, Figueroa EE, Castro J, Navarro FC, Soota D, Brierley SM, Julius D, Ingraham HA. A cellular basis for heightened gut sensitivity in females. Science. 2025 Dec 18;390(6779):1285-1291. doi: 10.1126/science.adz1398. Epub 2025 Dec 18. PMID: 4141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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