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更多“怪物”一样的女性|亚洲女性作家访谈
发布时间:2025-11-21 22:00 浏览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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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有一句很火的话,“乡愁是男人的奥德赛,而逃离才是女人一生的史诗。”
娜拉要离开圈养自己的家庭。
莱农违抗母亲让她照顾弟弟妹妹的命令,她一定要去到比萨学习。
迪莉娜要逃离家暴的丈夫。
苏敏开车逃离了让自己窒息的婚姻生活。
为什么很多女人的一生都在逃离?
或许,我们能在韩国作家郑世朗那里得到一些答案:
“对女子来说,什么时候都有想逃避的东西,从古至今无一例外,我的委屈不断地涌了上来。”
这是新世相和女性情趣品牌大人糖共同推出的亚洲女性作家访谈系列《她声不止:每个“她”的故事,都藏着“她们”》,我们邀请中国作家余秀华、张天翼,日本作家伊藤比吕美,马来西亚作家贺淑芳,以及韩国作家郑世朗,共同讲述她们作为女性、作为写作者的独特生命体验。
最后一期我们邀请到的作家是,韩国作家郑世朗。
郑世朗带着《梦、梦、梦》闯入文坛时,是作为一个科幻作家,这奠定了她之后写作的特点。她擅长逃逸,擅长在真实世界之外,搭建起另一个供自己栖息的时空。
她写一个叫“孝尽”(也译作孝珍)的女孩,要逃离父母让自己倾尽所有来对他们尽孝的命运。
写一些带着恐怖色彩的“女性怪物”,比如会拿着 BB 枪和玩具刀驱鬼的医务师,地下通道里的女吸血鬼,写她们要逃离女性只能等待被消耗的规训。
逃离是简单的吗?当然不是,她提到了很多的困顿,社会的、自我的,但郑世朗很乐观。
拍摄期间曾经过一小段坡路,她感慨,韩国有很多的山,济州的小火山是她爬过最长的山,她有个愿望,想要爬遍所有的小火山。
“爬坡的样子才是女性的样子啊。很多时候会气喘吁吁想要放弃,又总会想:再走一步吧,再试一次吧。”
是啊,再走一步,再试一次。
或许再往前一步,我们的自由会多一点,风景也会多一点。
以下是郑世朗的讲述:
东亚女性相较世界其他地区,获得教育的机会确实是比较好的。
我们属于在父母一代的支持和鼓励下成长起来的世代,从小听的是“去学校,好好学习,发挥你的潜能”。所以到上学阶段为止似乎还算顺利,但进入就业阶段后,就遇到了一道真正高不可攀的墙。
我记得我准备就业的那阵去参加一个面试,十个人中只有两名女性,我就是那两人之一,结果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被录取。
在那之后我才意识到:教育结束之后,我们的“平坦地面”就不再被保障了。
还有一个是,我在结婚前后感觉到周围的气氛突然变了。
好像有个巨大的喇叭忽然打开,很多人开始越界告诉我,我的时间和精力该怎么用,以前从没听过的、没意识到的声音都来了。
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听到那么多“应该”的时期,有些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居然开始和我谈论婚姻以及我该做什么事。
“有帮丈夫熨衬衫吗?”
“节日要先去谁家。”
“孩子要在几岁前生。”
“要生几个。”
这些其实都是非常私人的问题不是吗?我需要综合考虑健康、经济、各种平衡后才能决定,但人们似乎觉得,只要面对已婚女性就可以随意发表这些越界言论。
未婚女性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几岁之前必须结婚。”
“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不结婚就糟了。”
“会孤独终老。”
我有时候会思考:一个女性无论选择何种生活方式,这真的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选择吗?
她能分辨外部压力和内心欲望吗?
我们是否被允许拥有这种分辨力?
这社会是不是在逐渐碾碎和抹去这种分辨力,使我们无法察觉自己的欲望?
这些问题我一直在想。作为作家、作为现代女性,我有一种想要揭开那层帷幕、直面那张“真实面孔”的欲望。我告诉自己,作为小说家我不能被压垮,要好好观察并写进小说。
正如其他作家所说,写作这件事,是一种“看到裂缝”的行为。
当每个人都创造出一点点小裂缝时,这些裂缝总有一天会相遇。那时候,即使是看似坚固的东西也可能被打破。
社会往往要求有责任感的人“坚持留在原地”,连(女性)她们自己也常常这样要求自己。可是一味坚持下去,最终会让人崩溃,而责任感强、善良、特别是无私的人更容易陷入这种危险。
我做编辑的时候,大概是 2000 年代后期,那时候文坛的酒席场合非常危险。充满了人格侮辱、性骚扰,甚至更严重的事件。有一天我觉得:
“如果我不离开这里,我的身体真的会被毒害。”
所以即便冒着自己职业生涯受到威胁,或者让生活变得不稳定的风险,我还是选择了“逃离”。
当时我也怀疑过自己:“我是不是太不负责任?是不是没有坚持到底?”但过了很久回头看,发现那是正确的选择。
“逃离”并不羞耻,反而是一种重要甚至有用的反应。它不是永久的状态,而是短暂的“喘息”:喘口气、先保护自己,再思考下一步,这没有错,反而“不要保护自己”其实是很危险的忠告。
我想要塑造那种为了保护自己而“离开”,可以不用回头,可以摆脱外部压力,在别处倾听自己真正声音的女性角色,所以我写了《孝尽》。
《孝尽》讲的是一个后来才学会自我保护的女性的故事。她按社会培养的方式长大,要倾尽所有来孝敬父母,但逐渐开始怀疑“这样对吗?”“我真的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吗?”
她向自己提出疑问,然后学会重新构建属于自己的生存规则。
女性的名字里其实也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力量角逐。“孝尽”(也译作孝珍)这个名字在韩国,尤其是我这个年龄层,非常常见,我身边大概有六七个朋友都叫这个名字,她们有着在相似年代成长的共同经历。让我感兴趣的是,虽然名字一样,但每个“孝尽”都是不同的人。有的人按照名字的本意来活,也有的人反其道而行,我想以一种有趣的文学角度探讨这种“顺从或反抗”与名字之间的关系。
韩国以前有个习俗,如果给女儿起男孩的名字,接下来会生儿子。所以我觉得传统名字往往在无意中带有一种剥夺新生婴儿所有权或决定权的意味。正因为这种微妙的被剥夺所有权的感觉,有些人长大后会自己重新取名字。
不只是我的朋友,连我母亲那一代的朋友也会改名。到了五六十岁时,她们会说:
“这好像不是我的名字。”
“我真正想要的名字是这个。”
于是她们都重新改名,改名其实很麻烦,要重新办各种手续。但改后的名字往往更适合她们,发音以及含义也更美丽。
我喜欢看她们找回自己名字的样子,所以谁要是改了名字,我都会特别记住,并用那个名字称呼她。
能够通过文学人物和角色来表达我无法拥有的东西,这对我来说非常愉快。
我喜欢那种力气大、可以无限制地吃甜食,而且在黑暗中也能活跃的女性角色,也会被那种“有点厚脸皮、违反规则却大胆跨越界限”的女性怪物故事所吸引 。
因为我自己非常喜欢吃甜的东西,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医生让我不要再吃甜食,所以其实我自己在故事里稍微释放了一点欲望。
我也希望世界各国的女性作家都能多写一些这样的女性怪物。这些角色可能并不正确,但我并不认为女性角色一定要是“正确的”。她们也可以把消耗自己的那个人反过来消耗掉,现实里不能打人,但小说里可以打。
我经常创造出一个与现实很相似、但又不是现实的世界,让主角在其中冒险、突破规则、走向未去过的方向。虽然那是实验性的空间,但经过这样的空间之后,读者在回到现实时,会想:“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想象啊。”
很多事情想想,这在现实中可能吗?不可能吗?
因为我也四十多岁了,当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的轨道已经大致确定的时候,我就想写一个完全脱离轨道的故事。
中国读者对熟悉的韩国女性文化的印象,常常是觉得其中涉及女性身体的故事都比较强烈、悲惨、沉重。我当然很喜欢那些直面痛苦的作家,但同时,我也很喜欢表现快乐、惊奇、快感、自我发现,特别是身体与心灵之间的联系。
将“心”与“身”分离是西方的思维方式,但我觉得亚洲女性创作者们更能谈出身体与心灵深度相连的故事。
在我看来,女性好像有一种独特的感官。那是一种非典型的快乐,不是作为“客体”而是作为“主体”时所能发现的感性,是一种主动的、探索的快乐。
几年前有位评论家对我说:“现在韩国缺少谈论感官的小说。但在我看来,你应该能写得非常好。”我感觉目前为止我还是不够深入,但那是我想要探索的领域,我想把女性的欲望放在故事的中心,并以此为主题来写作。
对我来说,那些欲望强烈的人有趣,欲望极少的人也有趣。有些人会与他人的欲望不断发生化学反应,有些人则完全不会。很神奇,人原来可以如此多样。
当然,探索这种感官时,必须要有安全感,所以如果女性创作者想继续探索这种主题,社会环境必须比现在更好一些。
我最近发现,世界各国都出版了不少探讨“女性愤怒”的书。
我常常在想,如果东亚女性能从小就学会一种既不具破坏性、又能直接表达愤怒的方式,那该有多好。
经历一些困难时,如果把自己投射到小说中的人物中,我本应该表现出被压抑的愤怒,但我却总感觉体内有某种奇怪的“刹车装置”在制动。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即使发怒,也要优雅,不要爆发,要尽量平静地说话,还被灌输“维持和平是你的责任”这样的观念,但我觉得没有学会“直率地表达愤怒”,对女性和对社会都不好。
作为亚洲的国家,我们面对的一些问题其实具有共通的特征。
比如问题常常很隐蔽,会让人怀疑“是不是我太奇怪了?”
连受歧视的当事人都不确定那是不是歧视,这种模糊的情况越来越多,但能公开谈论这些问题的氛围却越来越少,这不仅是韩国,全世界都是这样。
人们心里明白,但却不能公开说出来,这种现象让我担心。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倾听彼此的声音。
有时我们是发声者,有时我们又是倾听其他地区声音的人。
我觉得当我们一起谈论那些微妙的界限时,就能逐渐描绘出一条清晰的线。我们独有的特殊经验、文化特征,都能提供新的视角、新的态度和新的方向。
在韩国,最近引发关注的就是“交往暴力”问题。比如说出“分手吧”后被施暴甚至被杀害的事件屡屡发生。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种现象,但因为大家一起讨论,才确定了“这是交往暴力”,并推动了防止跟踪法等立法改进。虽然这是个人之间发生的事,很难彻底防止,但通过共同发声,我们至少能往前迈出一步。
所以,准确命名并明确指出「这是什么」的时候,就是一切的起点。
我认为亚洲女性的声音开始被听见,其实没过多久。尤其是在全球范围内,我们的声音开始具有力量,也是最近的事。我们能发出的声音还有很多,能做的事也还有很多。
而且无论如何,现在看世界的分辨率变得更高了。我们生活在一个能清楚看见过去看不见事物的时代,而这种“清晰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同时代女性遇到的问题,经历的事情,我们都可以继续讨论。少数者身份、残障、各种社会因素,都可以与女性主义产生深度结合,而且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视角或者不同的立场,所以仍然有许多丰富的故事值得去讲。
我也很想好好听听那些新的声音。
我想写“韩国女性声音”的文学,想用与我同一时代的人们的语言来写文学。
早期我写作主要受到了 20 世纪那些杰出作家的影响。比如朴景利老师、朴婉绪老师;后来在青春期时,又受到殷熙耿、郑喜妍、韩江、金爱烂、黄贞恩等作家的影响。
她们的写作常常让我觉得:
“这作家好像在说我的话。”
“她写的内容和我的心非常贴近。”
而且,她们确实有一种不畏惧时代与不安的特质。
上世纪的作家们生活环境比我们艰难得多,但从她们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那种“挺拔”,她们身上也有勇气。
我也非常热爱我的同行作家。我有时会退缩、会缺乏信心,会想:这是对的吗?
最后我常常把标准交给与我并肩而立的作家们:
“她朝那个方向走,我也可以往那边走。”
“我也想学习她的勇气。”
因为像这样可以信任并依靠的作家很多,所以我不会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太沉重,因为这是数十、上百位作家共同承担的重量,而我是在轻松且愉快地做着。
我亲眼见证了女性之间的联结在现实中带来的巨大改变。
最早深入报道数字性暴力、组织性犯罪的也是非常年轻的女性记者,她们曾让这些问题公开化,后来在报道发表时也有人给予她们支持。
那些联结的浪潮并非偶然,而是必然会再次出现,所以我有这样的信念,把我亲眼目睹的这种联结文学化地写出来,写得更真实。
我常常想,现在我们所过的生活,大概就是 50 年前、100 年前的女性们所向往的生活。能接受教育、选择职业、选择爱的人,这样的生活正是前人女性所希望的,而现在终于实现了。那么我们如今所想象和渴望的生活,虽然不会立刻实现,但也许未来的女性们很快就可以实现。
我们要把接力棒传下去。
这是新世相和女性情趣品牌大人糖共同推出的亚洲女性作家访谈系列的最后一期。至此,《她声不止:每个“她”的故事,都藏着“她们”》的亚洲女性作家访谈系列里,所有的作家都已经和大家见面。她们讲述的故事,关于女性的生活、身体、情绪和创作,她们发出的声音不同,但都在强调一件共同的事情:女性的经验,也是世界的经验,女性的声音,也是人类的声音。
我们知道,女性要从持久的压抑和沉默里一点点解放,她们必须重新面对和讲述自己,要重拾自己的表达,要正视自己的欲望,要接受自己的身体,要探索未知的人生。她们只有发出自己的声音,才能帮助自己和更多的“她们”,冲破符号化的偏见,抵达真实的自我。
作为⼀个始终倡导⾝体⾃由与悦⼰体验的品牌,大人糖始终倡导让情趣回归阳光,鼓励女性坦然、欣赏并亲近自己的身体。当我们以更⾃洽、更⾃由的⽅式去接近自我、感知⾃我,会有更多更贴近女性感受的语言生长出来。
我们相信,这只是个起点。
女性的故事会更多地被书写。
女性的声音会不断地被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