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传承曾氏家风的五位女性

以孝友、勤俭、仁爱、忠恕、做读书明理君子等为主要内容的曾氏家教家风，由曾国藩奠定，经后代子孙传承，一百多年来，不仅培育了人才辈出的曾氏家族，也深远影响着近代中国社会。

百年家风的传承过程中，曾氏家族内有一批杰出人士起着关键性作用，尤其有五位女性，她们的贡献更为重大。

第一位：欧阳夫人

欧阳夫人是湖南衡阳人，父亲欧阳凝祉，秀才出身，一生以教书育人为业。欧阳夫人十八岁嫁到曾家，比丈夫小五岁。终其一生，欧阳夫人是一个典型的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欧阳夫人进入曾家的第二年，曾国藩便考中举人，再过三年，曾国藩中进士点翰林。随后，她带着孩子定居北京。与丈夫在北京生活的十二年中，曾国藩官运亨通，一直做到正二品的侍郎。人们都说曾国藩会做官，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中间有着欧阳夫人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

欧阳夫人一共生育九胎，存活七人，二子五女。身为一大家子的主妇，该有多么辛苦！是欧阳夫人免去了曾氏的后顾之忧，才有曾氏的十年七迁、遍兼五部的奇迹。尤其是咸丰二年之后，曾国藩长年带兵在外，家中的事情无法兼顾。当时七个孩子，大的才十三四岁，小的不到一岁，在长达十多年的两地分居中，欧阳夫人一手把七个孩子培育成人。大至儿子成亲、女儿出嫁，小到吃饭穿衣、寻医治病，全是欧阳夫人一手操持。毫无疑问，对于曾氏家庭而言，欧阳夫人的功劳巨大。

欧阳夫人身上有三大特点。

一、榜样作用。

曾氏家族是个大家族，欧阳夫人嫁到曾家时，上有祖父母、父母及未分家的叔婶，还有七个未成年的弟妹，后来又长期做长嫂。她身上肩负着沉重的负担。曾氏期望妻子做妯娌们的榜样。欧阳夫人遵循丈夫的意愿，任劳任怨地做好了这个榜样。

二、勤俭治家。

勤俭是曾氏家风的突出特点，欧阳夫人是它的忠实践行者。多种史料都记载，湘军打下安庆后，两江总督衙门搬到安庆城，欧阳夫人率家人来安庆团聚。那时的曾氏是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权势一时无两。但每天晚上，欧阳夫人都带领两个儿媳以及未出嫁的小女儿，亲手纺纱到深夜。她的小女儿在回忆录里说，曾国荃家杀一头猪的油吃三天，她们家里杀了一只鸡的油吃三天。

为了让二女儿到婆家后有面子，欧阳夫人用七钱金子打了个耳匙。不久后，耳匙被贼偷了，欧阳夫人哭了三天。一个总督的夫人为七钱金子哭三天，在当地被视为笑谈。不过，人们也从中了解到曾家的清贫、俭朴。

三、忍让克制。

曾国荃十七岁时来到北京，寄居在大哥家。因为一次大嫂没给他倒去隔夜茶，竟然一个多月，不与大家一起共桌吃饭。这一个多月里，曾氏每餐都离开妻子儿女，陪着弟弟吃饭。直到有一天，曾国荃突然醒悟过来，向大哥大嫂赔不是，一家人才重新聚在一起吃饭。这明摆着是小叔子的不对，身为大嫂的欧阳夫人能如此忍让克制，真不容易。

第二位：郭筠

郭筠是曾氏次子纪鸿的夫人，湖北人，父亲是曾氏的翰林院同事。郭筠十九岁嫁到曾家，比丈夫大一岁。书香门第出身的郭筠天资极高，喜欢读书吟诗。来到曾家后，曾国藩亲自指导她读《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有兴趣读这类书的女性极少，放在今天，郭筠可谓学霸型女人。

纪鸿与郭筠夫妻恩爱，但可惜天不假纪鸿以寿，三十四岁时便撒手人寰。那时，他们已有四子一女，长子才十五岁。从那以后，她只得独自担负起培育子女的责任。令人敬佩的是，她把寡母的职责尽到完美无缺。她的子女，个个十分优秀出色。

长子曾广钧从小便有神童之称，十五六岁时已诗名满三湘，二十三岁中进士点翰林，比他的祖父还早了五年。曾广钧做过知府一级官员，也曾带兵上过前线。他是近代史上的著名诗人，他的《环天室诗集》在近世文坛上有较高的地位。

次子广铨做过韩国公使，三子广镕代理过湖北按察使，四子广钟做过浙江候补道。

不仅儿辈教育得好，而且她还对孙辈的教育很重视。她的四个儿子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由她发蒙。她的孙女曾宝荪直到晚年还深情感恩奶奶的教育。她说：“没有祖母，我们孙辈的教育就会毫无成绩。”

郭筠的教育理念很开明。她不主张小孩读八股文，也不想她的孙子去考秀才。她叫孙辈们读历史地理，读外国文学，家里还请了人专教日文。

郭筠还很有政治头脑。《曾宝荪回忆录》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曾氏后人多赞成维新变法，与谭嗣同联系密切。戊戌政变后，曾国荃的一个孙子服毒自杀。那时郭筠还在北京。她立即安排人到当时湖南维新人士的聚会之处湖广会馆去，把门房里的来客登记簿拿出来烧掉，保护了许多人免受牵连。

第三位：曾纪芬

曾纪芬是曾氏最小的女儿，出于为父母守丧的原因，直到二十四岁才出嫁。丈夫是衡山人聂缉槼，聂父也是曾氏翰林院同事。聂家三代进士、两世翰林，是衡岳一带有名的仕宦家族。聂缉槼洋务出身，做过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四省巡抚，并创办恒丰纱厂。

曾纪芬生育十三胎，成活六男三女九个子女，高寿九十一岁。古人说，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为人之五福，曾纪芬可谓五福俱全，世间少有。

曾纪芬是一个对家政学有重大贡献的女性，不仅把聂氏大家族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著有《聂氏重编家政学》与《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两部书，垂范后世。

曾纪芬的嫁妆中有一份普通女子所没有的特殊物品，那就是父亲曾国藩为她亲自书写的验功课单。这张课单中规定曾家男子要做什么事，女子又要做什么。课单末尾，曾氏还特地补充四句话：家勤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

曾纪芬带着这份课单出嫁，同时也把曾氏家风完整地带到夫家，用曾国藩那一套齐家理念整饬家政，教育孩子。在身为聂缉槼夫人的六十七年的日子里，她是这个大家族的灵魂；在丈夫去世后的三十一年中，她是这个大家族的最高权威。

用她的重孙女聂崇彬的话来说：她是聂氏家族的精神领袖。

曾纪芬的治家理念有如下几点。

主妇治家，以教育儿女为第一着。她甚至认为“慈母育儿之功，大于丈夫之济世”。

主妇要亲自下厨做饭菜。

为主妇制定行为规范：事奉敬谨，行止端正。德性温良，言语和平。居心仁恕，仪容整洁。早起之益，规矩次序。

为家人制定“十一不”的家规：一不苦人，二不害人，三不嫌忌人，四不说他人短处（比如容貌上的缺陷及身家忌讳等），五不说别人以往的过失，六不可粗心做事，七不负人之托，八不信口出言，九不妄述人言，十不可看淫词小说，十一不可说话做作。

曾纪芬的子女个个成才，有的做中国银行副总裁，有的做湖南城防司令，有的做税务局长，其中老三聂云台做过上海总商会会长，被陈独秀誉为中国工商巨子。

1917 年曾宝荪由英国回湖南，途中带着她的英国老师巴路义，在她的姑奶奶曾纪芬家住了十天。巴路义被这个大家族井然有序、温良敦厚的家风所感动。她由此看到中国文化的伟大，也因此而更爱中国。

聂云台在他所著的《保富法》一书中，说了一件关于曾氏家风的事。曾国藩当年亲自操办两淮盐票，为了照顾被裁撤的欠饷勇丁，将票面价定得很低，每一张盐票定价二百两，而利息很高，每年利息高达三四千两。没有多久，每张盐票甚至涨到二万两。当时谁家有一张盐票，即为富裕之家。因为知道这中间的利润很高，曾氏规定，非勇丁不能买。许多官员家属冒名顶替去买，结果发了大财，曾氏子弟无一人去买，但他们不后悔。他们认为“借着政权、地位，取巧营私，小人认为无碍，君子之所不为”。

做君子不做小人，这正是曾氏家风的核心，这个理念也被聂家子弟深为认可。

第四位：曾广珊

曾广珊是曾纪鸿与郭筠的唯一女儿，嫁绍兴俞明颐。俞明颐也出身官宦之家，本人做过湖南武备学堂总办，湖南、江西两省的道员，还做过商务印书馆的董事。曾广珊生过十四个孩子，存活十人，五男五女。曾广珊最大的成就是遵循祖父做读书明理之君子的教导，将自己的十个孩子，全都培养成为近代中国的杰出人才。

她的长子俞大维，哈佛大学毕业，是著名的兵工专家，做过台湾地区的高级官员。她的另一个儿子俞大绂是个林业学家，是 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届八十一位院士之一，做过北京林业大学校长。她的两个女儿，俞大缜、俞大蕴都是北京大学西语学系的教授。另一个女儿俞大綵本人也是大学教授，她的丈夫是大名鼎鼎的傅斯年。

曾广珊把曾氏家风带进俞家，她的儿女们都深受影响。俞大维说，小时候他母亲对他说，文正公说过，太不合情理的事情不能做。这句话成为俞大维一生做人做事的原则。

俞大维曾经视察金门，并在金门留下“不忮不求”的墨迹。“不忮不求”这四个字，是曾国藩当时去天津处理教案前夕，留给两个儿子的信中的话。俞大维将此四字牢记于心。

第五位：曾宝荪

曾宝荪是曾氏长孙广钧的女儿，英国伦敦大学学士。这是中国女性在欧美获得的第一个学位。她是一个基督徒，一生未嫁，终身从事教育事业。

曾宝荪的贡献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创办湖南第一所女子学校。

曾宝荪从英国回国之后，立志在湖南创办女子学校。这是开风气之先的事情，且经费缺乏，困难重重。曾宝荪于千万艰难中，在长沙把艺芳女子学校建起来，并且亲自担任校长。她无家庭无子女，就把学校当成家，把学生当作女儿，把全部心血都用在教育事业上。

后来战争爆发，长沙城处在战乱之中，学校被迫三次停办。曾宝荪以坚强的意志三次将学校恢复，颇有乃祖屡败屡战的遗风。

二、在乱世到来的时候，曾宝荪以她的社会地位与影响力，以及她个人的优秀品性，再加上她一直未离开曾氏大家庭又年龄居长等原因，她自然而然地成为曾氏第四代子弟的领袖。她把曾氏子弟团结起来，为地方上的保境安民出力最大。

三、她多次参加国际性的学术会议，曾代表中国女性出席联合国妇女大会，并担任妇女地位委员会委员。她在大会上用纯正的英语发表演说，让全世界看到中国女性的风采。

四、她把包括日记、书信、诗文在内的大批曾国藩父子的手迹随身带在身边，并带出海外，后来又全部捐献给台北“故宫博物院”，使这批珍贵文物得到极好的归属。

曾国藩虽以武功彪炳史册，但他最想做的还是移风易俗、化育人心的圣贤事业。文化教育是圣贤事业中的重要部分，而以之为终身使命的曾宝荪，应是曾氏最为欣慰的家风传承人。

如果说男人是家庭中的顶梁柱，那么女人就是家庭中的灵魂。母亲对儿女的影响，往往要大过父亲。人类总是把最炽烈、最深厚、最真挚的热爱送给母亲。我们常说家乡的河流是母亲河，把从小说的语言叫作母语，把从小读过的学校叫作母校，怀念母亲的诗文远远超过父亲。人类爱母亲，亲近母亲，容易听进母亲的话，不仅因为孩子与母亲血肉相连，还因为母亲对孩子的爱，总是以一种慈祥的、温馨和暖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温柔的无功利要求的慈爱，最能深入人心，留在骨髓，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百年曾氏家风不仅培育了令人景仰的曾氏家族，还培育了兴旺发达的聂氏家族、俞氏家族。我们可以从这五位女性的身上，寻到其中深层次的内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