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书 | 陈娟：中国新女性的起点——《西关小姐》的出版历程

我刚到广州的时候，在文德路上的《广州文艺》当编辑，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问我广州的西关在哪里？说实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有人来问，也可见西关在广州的地位，起码它是个文化地标。西关，因明清时地处广州城西门外得名。

西关在哪里呢？它对广州意味着什么？我现在自然知道了。它在广州的城西。明清时一口通关，关口就在现在的荔湾区。当时广州是唯一对外贸易港口，大量外商和侨商涌入，形成繁华的商业区，特别是清中叶后，广州的富商巨贾大都在此居住，至今仍然有大量的骑楼建筑和传统街区。西关的美食，西关的食材以及泮溪酒家、荔湾湖、十三行、西关文塔、梁家祠、陈家祠、海上仙馆遗址等都是岭南文化重要的一部分。岭南文化包括客家文化、潮汕文化、广府文化。广府文化里“西关小姐”和东山少爷是令人关注的两个点，“西关小姐”比较正面，所以总是会被提起。民间俗语里的“西关小姐”“东山少爷”反映了清末民初广州城西与城东权贵的文化对照。西关有骑楼、古粤剧台、趟栊门、满洲窗、西关大屋、麻石路、罗马柱、铁艺窗、进口红色六角砖、私伙局、竹筒屋、小洋楼，永庆坊、仁威庙、宝华戏院、莲香楼、泰华楼、詹天佑故居、李小龙祖居、圣心大教堂……逢源街是古西关的一个缩影。总之，西关很多“古”。“西关小姐”是清末明初广州西关地区的富商家族女子的民俗学称谓，她们是当时的潮流女性，打扮时尚，接受过新式教育，她们有的上岭南大学，外出工作，当教师、当医生、当文员、当会计、当职员，是知书达理的女性典范，可说是广州女性解放的先声，从时尚的表征到时代的象征，成为广州的一个文化符号。“西关小姐”从一个地方的标签变为现代女性的象征，反映了社会的进步。“西关小姐”的生活方式里面，还有和21世纪当下相同的场景，令人感叹，她们会通过电话预订，享受即点即食的方便，和今天的外卖服务很相似。她们涂口红，穿旗袍，踩着高跟鞋，享受购物和美食的时尚生活。她们在真光书院、坤维中学、岭南大学接受传统和现代教育，或留学海外，在中西文化的教育中进行着思想启蒙，并挣脱传统束缚，成为女性解放先驱。一口通商，让西关成为中西文化交融的前沿。新的思潮和生活方式在这里诞生。“西关小姐”的服饰也体现出中西合璧的特点。晚清的西关，有近百所女子私塾，其中包括广州第一个女子学校真光书院以及1899年创立的广州最早的女医学堂。“西关小姐”也成为了广府文化的符号。这样中西文化交融的新女性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头一遭出现，像曙光在东方照亮。从此中国女性以时尚独立的姿态走向世界。

在接电话的时候，没有想到后来我邂逅相遇了一位当代的“西关小姐”，若干年后在广东人民出版社责编了她主编的《西关小姐》一书。这位当代“西关小姐”，1941年出生，1965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清末民初“西关小姐”上的岭南大学，已经成为中山大学的一部分。岭南大学起源于1888年广州的格致书院，该书院在广州沙基金利埠，今六二三路，也是古西关的区域），曾是湖南的文艺创作干部，1979年起在广州市海珠区文化馆、文化局及荔湾区文化局及文联工作，后担任广州市民协副主席、广州市荔枝湾文化交流协会会长，广东台山人。广州市荔枝湾文化交流协会成立时我参加了活动并成为该协会最早的会员。她曾主编过《新田文艺》《海珠》杂志，以及广州海珠区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故事集、歌谣集、谚语集）等。

认识谭主编时，谭主编已经到荔湾区任职，也就是到了古时的西关工作、生活了，居住在西关，成了“西关小姐”了，她经常邀我参加她单位的活动，我还在她家居住过一段时间。她家住在多宝路，估计是以前官员的大屋，一楼房间分给了两三家住，她住在二楼。每次到她家，要穿过那几家的客厅，上楼梯。二楼的家很开阔，家外有个小庭院，有一座古朴的小桥，小桥通往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个小亭子，她放了很多盆景在空地上，空地边是别人家的楼房，很特别的感觉。后来她搬到荔湾广场，有电梯的楼房，新式的复式房，上层有一个搁楼在客厅上方，晚年不知道怎么她从那里摔下来，身体就坏起来，出院后去了养老院。她在新居养了一只翠皮鹦鹉，鸚鹉会用粤语说“恭喜发财”，会学电话鈴声，清脆而逼真。所以敲开她家的门，往往能听到鹦鹉的电话鈴声。她上了年纪，仍看得出漂亮的模样，为人爽朗，很有活动能力，工作开展得很有起色。她带我认识了一些西关的朋友，大多成了挚友。写到这里我很想念她，她今年初仙逝了，想到再也见不到她，哀伤的思绪弥漫着整个心窝，就像母亲去世的沉痛。谨以此文纪念她。广州荔枝湾文化交流协会成立后，我成了首批会员，经常参加协会的活动。围绕着西关，她开展了一系列的活动，对于西关文化的复苏和推广，起了关键的作用。首先她主编了《西关小姐》一书。

这本谭白薇主编的《西关小姐》，由我组稿、责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内容包括五个部分：西关史话、名胜宝地、芳痕寻踪、古韵风华、古韵新声。还有附录。谭白薇主编撰写了前言、后记。它是一本图文书，有86张照片和绘画，包括“西关小姐”的照片和绘画及真光书院和夏葛医学堂等建筑、西关风物的照片。我最喜欢的是121页的六幅清朝画家吴友如的画作，就是中国画典型的白描，可窥见当年小姐们琴棋书画洞箫古琴的情趣。第一部分“西关史话”里叙述的西关，是水乡泽国，是粤剧粤曲之乡、医药之乡、报纸之乡，也有着对西关大户、官绅巨宅的描绘，还有西关往事的回忆：正统的广州话在西关，西关的神台、趟栊、石街，泮塘六月的荷花香，木屐店的风情。也有西关商业聚集地的记载：西关最早的商业汇聚地是在宋朝的绣衣坊（今下九路）。至明朝，随着开凿大运河，发展成为西关主要商业街区，并逐步扩展为十九个“甫”,即沿西濠和大观河而兴建的街道。……广东最早的画报—《时事画报》，由高卓廷发起，联合高剑父、潘达微、何剑士等共同筹办的，1905年在荔湾十八甫69号创刊。第二部分“名胜宝地”里谈到西关大屋、陈家祠、华林寺、西来初地、五眼井、仁威古庙、沙面、文塔、十三行及一些名酒家，还有荔枝湾话旧。荔枝湾是广州有名的游览胜地，有密布汇流入珠江的小河涌，灌溉得附近一带土地肥沃，出产驰名的“泮塘五秀”：莲藕、菱角、马蹄、茨菇、茭笋。第三部分“芳痕寻踪”，是探源和叙说各个时期的“西关小姐”，包括改革开放时期的“西关小姐”。其中描写了西关的婚姻习俗。清末民初的西关人家，恪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五四运动后，受新文化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及西方文化影响，青年男女开始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举行文明结婚，婚礼多在会堂、礼拜堂举行，由社会知名人士或牧师作征婚人。第四部分“古韵风华”，写“西关小姐”的书法、丹青、诗作、创业和革命事迹，有清末创业型“西关小姐”黄玉英、辛亥革命老人何香凝、孙中山第一位革命女助手陈粹芳、革命女杰陈铁军、女军医张竹君、灭火英雄向秀丽等。1895年，孙中山带陈粹芳到广州西关冼基开设东西药局，以行医掩护革命，及筹备乙未广州起义。第五部分“古韵新声”，辑录了古代至当代的咏广州的古典诗词19篇，包括了西关竹枝词十首，还有宋代文天祥的《出广州第一宿》，清代张维屏的《荔枝湾》，民国陈独秀的《春日忆广州》，当代叶剑英的《荔枝湾》等。 现将张维屏的《荔枝湾》中的两句分享给读者：一湾荷叶碧于水，两岸荔枝红似花。书末还有一个附录，是西关历史文化知识问答选录，一问一答，是“西关小姐展风华”活动中的试题，一共选择了192题收入书中。下面也分享几则问答给读者：4.广州又叫什么名称？答案：穗城、羊城、花城。6.荔枝湾之名因何而来？答案：西关昔日是广州古城外的水乡，河溪沿岸广植荔枝树，因而得名。8.“西关”之名的由来？答案：城关，旧指城外靠近城门一带的地区。西关，即广州古城西门外一带的地区。43.请对出“两岸荔枝红”的上一句？答案：一湾溪水绿。56.“陶陶居”招牌何人所题？答案：康有为。85.孙中山夫妇、林森、何香凝等游览的“荔香园”在什么地方？答案：今荔湾湖内荔湾涌西岸。153.试述“西关小姐”特有素质？答案：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综合素质的西关少女，善于书、画、琴、棋。谭白薇主编在序里提到，繁盛的十三行时期（1757～1842年），当时的清廷关闭了福建、浙江、江苏三处的海关，只留广州十三行一个口岸通商，于是十三行便独占对外贸易的优势达八十多年，亦造就了西关一带商贸及中外文化交流的繁盛与活跃。在中西文化交融中，在浓郁的西关民俗风情中，诞生了内秀外美、求索进取的“西关小姐”，成为历史名词，并希望这个历史文化品牌为今天所用。谭白薇主编在后记里认同专家对西关文化的评价：西关文化是岭南文化的典型代表、广府文化的一颗明珠。还说主编这本书是困难重重、艰苦的探索之路，因为之前对于“西关小姐”的界定众说纷纭，文献资料也几乎为零。后记里感谢了广东省收藏家协会、古今拍卖有限公司、广州市荔湾广场以及一众亲朋好友和责编，包括荔枝湾文化交流协会名誉会长、香港学海书楼教授邓又同先生，他也是书中《忆述西关小姐》一文的作者。

这本《西关小姐》是纪实类的有关“西关小姐”的记述汇编，是从零开始的工作，很不容易。封面设计和内文版式设计是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任职于广东电台的陈佳的作品，非常漂亮，和“西关小姐”很衬，让人爱不释手。封面书法题字是卢有光（民进会员、广东省书法家协会顾问、岭南书法代表人物之一）。左勒口右勒口背景都是“西关小姐”，婀娜多姿，和封底一样有“西关小姐”的介绍。封面封底上下都有一条紫红色的边，和书名字的打底色嫣红呼应，像“西关小姐”的胭脂，仿佛能闻到香芬。封面的“西关小姐”的照片和绘画叠加在西关的麻石街道上和封底的满洲窗一起构成了一道美仑美奂的“西关小姐”身姿，婷婷玉立。整体设计令人赞叹！这本《西关小姐》发行量在一万册以上，在当时已经受电视和网络冲击的出版业来说，算是畅销书了。

《西关小姐》 出版前后，广州荔枝湾文化交流协会于2001年～2005年举办“西关小姐展芳华”民俗风情文化系列活动，一时成为省港澳及海外媒体报道热点，客观上推动了“西关文化”热潮和西关文化产业的繁荣，让世界再次聚焦古老的西关。广州荔枝湾文化交流协会1999年3月6日成立，打造了“西关小姐”“西关古坛”“西关风情鸡公榄”“龙舟说唱”四大文化品牌。“龙舟说唱”获2003年广东省首届民间歌会铜奖，和“鸡公榄”一起亮相2004年北京国庆游园活动，也出现在“荔枝湾·新西关”等民俗文化节的活动中。2005年10月经广东省民协、市民协的推荐，谭白薇会长参加了兰州举行的“中国民间文化产业研讨会”,并作了发言，向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推广了广州民俗风情文化及协会的“西关小姐”等四大文化品牌。《走进西关》，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西关风情》，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出版，梁基永等著，《壶韵茶香西关情》，2013年11月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等等有关西关的图书陆续出版，《风雨西关》电视剧2005年首播，2012年由广州歌舞剧院创演的音乐剧《西关小姐》，在全国巡演超过100场，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和第十三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和“优秀表演奖”……古老的西关，又重新回到世人的面前，西关活态化了，活起来了。我组稿、责编的这本《西关小姐》，是较早对于这个话题的结集，并在协会推广演义成活动形式，对于“西关小姐”这一时代象征的当代活化起了促进作用。

我第一次认识西关，就是到多宝路谭主编的住处，路过了一些樘拢门。谭主编带我参加一些活动，参观协会举办的乞巧节的展览，在陶陶居听古，去乡村扶贫……还看到过作为广州歌手的东山大少，他主唱粤语流行歌曲《西关小姐》。谭主编还介绍了一些文友给我认识，后来成为了挚友，每周聚会，聚餐听粤剧。有一个周末的傍晚，在流花湖的船上我和文友把酒言欢，湖水和灯光洇漾出的光氲，温暖了各位的心。文友中，阮桂城是仁威庙的负责人，郑毅是荔湾区政府的干部，也去他们家里聚餐，所以他们的旧居新居都去过，阮桂城和郑毅旧居时，同在一栋楼，这栋楼可能是以前的富商留下的，有四五层，每层都有两三家住户，很气派的大门，类似南昌起义的画像里周恩来、贺龙等几位领导站立上方的门廊。脚底下是瓷砖拼成的圆形的图案，很有民国风情。大楼的材质很讲究，还有一个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当晚皓月当空，它露出迷人的线条。至于西关的美食，很多特别处，最记得郑毅自己做的荔枝酒，他还送了我一瓶。活动留下很多照片，在协会的小册子里都有刊登。她对那些挚友说她是把我当女儿看待，我何其有幸！

2005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广州本土作家梁凤莲（曾在《广州文艺》担任编辑，知名作家）的长篇小说《西关小姐》，一个非虚构体的《西关小姐》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个虚构体的长篇小说《西关小姐》花城出版社出版，都对“西关小姐”进行了解构。《西关小姐》悬疑爱情电影，由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生胡苏芫执导，2015年11月22日在广州开机拍摄。黑白狐狸创作的现代言情小说《西关小姐》在2024年2月完成于七猫中文网，该作获第四届七猫现实题材征文最佳IP价值奖并进入影视开发阶段，在2025年第五届大赛中再次获得该奖项。但它是当代西关女性在商战和非遗文化传承的情感故事。还有单曲《西关小姐》，黄诗扶、蔡䦀昇演唱，琉枷、柟语优作词，黄诗扶作曲。音乐剧《西关小姐》，是由广州歌舞剧院创演的大型原创作品，2012年首演……这些创作都表明“西关小姐”在广府文化中的不可替代性。

谭白薇主编、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西关小姐》，在集中“西关小姐”这个议题的图书上，可说是首部非虚构类图书，特别是在图书推广及相关“西关小姐”的项目上也是走在前列的，在让古老的西关活化的日子里，这本我责编的《西关小姐》，起着催化剂的作用。当你看到广州上下九路上，有人架着一个大公鸡在卖鸡公榄；当你在2002年，在“西关小姐展芳华”系列活动中看到担任形象大使的亚洲小姐李华时，还有协会办的乞巧节展览，对西关民俗的展示，相信很多人还有印象，我也参观过。我告诉你，这些都是谭白薇主编主导的。她延续了近代“西关小姐”的风采，将当代“西关小姐”的风华展现在时代的前沿。

广东人民出版社的《岭南文库》是岭南文化的百科全书，是岭南文化的出版高地，今《西关小姐》一书，是对行进中的《岭南文库》的补充，体现了广东人民出版社对岭南文化的纵深挖掘。

作者简介

陈娟，广东人民出版社编审，民进会员，中国编辑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珠江研究会会员，广州荔枝湾文化交流协会会员。1986年毕业于江西大学中文系。在长达三十多年的编辑生涯里，分别在江西人民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广州文艺》杂志社、广东人民出版社担任编辑。个人和责编作品共获得五十多项奖项，其中包括两项出版界最高奖：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国政府出版奖提名奖，还包括全国青年优秀读物奖、广东优秀图书奖、广东省优秀科普图书二等奖、2008年中国最美的书、2011年金南方：南国书香节十大最受读者关注的粤版图书、“我最喜爱的一本书——第二届（2010）百种优秀青春读物（中国版协颁布）等奖项。以编辑见长，责编作品往往能触摸时代脉搏，勇立潮头。责编图书代表作有：《广东九章》《广州沉香笔记》《画本白门柳》《西关小姐》《马思聪最后二十年》《新周刊生活方式文丛》《我的外公陆定一》《尼采传》《新头脑风暴》《国家非处方药家庭应用指南》等。担任期刊编辑期间，在由巴金、冰心等担任名誉主任的第二届“韩愈杯”散文大奖赛中荣获责任编辑奖；被深有影响的《小说月报》聘为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