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苍白与“失焦”的女性成长叙事
发布时间:2025-12-04 06:51 浏览量:1
转自:中国妇女报
■ 练韬
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名作《玩偶之家》,写的是觉醒了的娜拉(Nora)出走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们都已经很熟悉了。决绝出走的娜拉,也成为一个多世纪以来,女性争取独立、获得成长、建立自身主体性的象征。鲁迅则思考了“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即娜拉出走后,还要面临一系列经济的、政治的和思想的困局。
鲁迅是清醒的,他看到了女性觉醒与独立之路的难度与限度。所以,在妇女解放这一重大历史议题上,编织一堆幻梦是既不切实际也不负责任的,而要直面粗糙的现实,并思考如何平整粗粝的人生之路。鲁迅之后,还有无数的作家在思考这个命题,我们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列出一长串的经典作品名单: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写女医生陆萍如何在理想与现实、集体与个体、平等与差异等诸多话语的内在矛盾运动中自适;又如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通过突然病倒的女医生陆文婷,揭示女性知识分子的尊严和主体性的缺失;张洁的小说《方舟》,则通过三个女性彼此支撑、共担风雨并实现自我救赎的故事,呈现出姐妹互助的力量……显然,女性的觉醒和独立,及其所面对的难度,已成为中国进入现代以来,文学与文化领域的一个“母题”。
近日收官的电视剧《四喜》探讨的也是这个母题,但它呈现了一些新的经验。电视剧里的“娜拉”是怀了孕的单亲妈妈——剧中的主人公沈明珠,在丈夫意外逝世后,选择将遗腹子生下,在与自我、家庭和职场的博弈中获得成长,最终成为自强独立的“大女主”。所以,《四喜》探讨的是“娜拉怀孕之后怎样”的议题,或者说,是“怀孕的娜拉怎样成长”的问题。这个问题特别有意义,怀孕的单亲妈妈,缺乏伴侣的依靠,也没有完整的生育经验,更要面对各种关切的或者鄙薄的社会眼光的打量,她们如何实现自我突围,完成自身的成长?
但电视剧《四喜》是让人喜忧参半的。它呈现了一个很有深度的话题,却没能将故事讲好,情节编织的随意、故事逻辑的吊诡以及价值旨归的偏颇,让《四喜》虽靠着演员的名气与演技收获一波流量,却注定要损失一大批本可与故事产生共鸣的“同路人”。应该说,《四喜》是一部具有症候意义的作品,它一方面显示出当下的影视行业迫切地想要呼应历史、回答现实的决心和毅力,另一方面,又显示出当代影视在介入历史和现实时的疲惫和乏力。
《四喜》阐释的是女性在生育压力、职业危机、家庭负担等方面的结构性难题,它从若干个小家庭蜚短流长的生活史出发,构造了一个庞杂繁复的人伦世界,试图给予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以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表面看,这是一个“苦尽甘来”的故事,女主人公沈明珠刚出生就遭到遗弃,幸好被善良的沈家夫妇收养,视若掌上明珠,抚养成人。而后遇见了如意郎君冯建奇,即将修成正果之时,丈夫冯建奇见义勇为,因救落水孩童而溺亡。此时,已怀有身孕的沈明珠在经历百般纠结后,决定将孩子生下来,《四喜》的主线,就是单亲妈妈沈明珠直面人生风雨,一路升级打怪的故事。最后,不出意料地是个大团圆的结局,电视剧在热腾腾的阖家欢聚中收束。
所谓“四喜”,一方面源自剧中人物沈明珠的生母喻静香之口,那时她家四喜临门,儿子儿媳即将成婚,大女儿、二女儿和儿媳也各自有了身孕;另一方面,四喜也指剧里的沈明珠、许知夏、冯美奇和袁碧晨,四个女人都顺利怀胎,正可谓“四喜登门”。此外,四喜也代表着胡老师和大倪、许知冬和袁碧晨两对新人喜结连理,终得圆满。从哪个角度上看,电视剧似乎都讲了一个“圆满的故事”,它试图告诉女性观众的,是无论生活会经历怎样的变奏,凄风苦雨怎样摔打,终会曲终奏雅,就如十月怀胎一样,生活的底层之下,旺盛的生机一直在蓄势待发。
但表面风光的“四喜”之下,是女性困境的代际传递,是女性面临的系统化的社会风险,也是女性在生育这件事上的过多付出……可是在我看来,电视剧《四喜》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却没有作出很好的回答,对这些现实的困难,它仅仅提出了象征性的解决方案,对女性的生存境遇看似“聚焦”而实则“失焦”。
《四喜》讲述的是一个生产、生活和生育彼此嵌套的故事。剧中的人物遍布各行各业,上到服装行业叱咤风云的冯志,下到专事殡葬服务一条龙的倪得宝,从坚持老手艺老技法的大厨沈胜利,再到从事新媒体传播推广的许知夏,从洋场到市井,各阶层的生产活动都被看见,整合为一个浓缩的生存场域,它展示的是当代中国越发复杂的、多元性和流动性的一面。恒存的是生活,《四喜》里的南州,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城市,屋前屋后流水潺潺,这一“人家尽枕河”的图景,正象征着生活的久远和绵延。大多的风暴,都是在生活的细部里孕育,在面包店里等到8点才能结账的甜甜圈,是能力有限的父爱,由经济引发的一系列家庭纷争,又是多少家庭的写照;但这些风暴最后又融化在生活里,生活质地柔软,一丝微风都能掀起骇浪,却没有什么能比生活更有韧性,再大的浪头都越不过生活的堤墙。
在生产和生活上,尽管《四喜》都表现得相当有质感,但一涉及生育问题,叙事就开始“变形”,用力过猛得恨不能将生育简化为衡量生活幸福的唯一标准。或许,《四喜》本意想呈现给大众的是——对于女性来说,承担生育的职责让自己面临着生理、心理、经济和职业发展等多重挑战,但无论生与不生,其选择权都应该掌握在女性自己手里。然而,故事里的诸多情节,在呈现当代女性对生育自主权的不同追求与困境时,却造成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例如,剧中沈明珠的婆婆,在儿子去世后,强求沈明珠生下遗腹子时只考虑到为自家传宗接代,将女性当成生育工具的桥段,引人不适;“我们呀,生个篮球队,追个足球队,一直生”“养小孩比养猫便宜多了!”……剧中的许多花式催生台词,生硬尴尬,还似乎想将生育合理化为“女性责任”;剧中的四位女性角色,所面临的各种复杂的困境与矛盾,最终都轻飘飘地走向“生育解决一切”的结局……
所以,《四喜》对生育的理解是有些片面而狭隘的,它太过沉迷于生育的神话,就生育谈生育,却对生育背后的父母的相爱、家庭的安定、社会的托举等问题一笔带过,没有做更多的思考,大大弱化了电视剧本身的思想性。
《四喜》引人思考的还有“夫位”缺失的问题。这既包括丈夫的离世,更包括丈夫对于家庭责任的缺席:有的软弱、躺平、不上进,或者出轨、忽视家庭责任。而在“夫位”的缺失中,女性完成了从妻子到母亲的转变,这当然很了不起,但当我们歌颂她们时,又有多少人想到她们也是该受照顾的姐妹和女儿,她们吞咽下了多少痛苦? 反观《四喜》中的那些男性,仍然精神饱满地生活,或许对妻子有过一刹那的悔恨和怜惜,但之后却依然如故,所以,剧中对造成更多女性承受“丧偶式婚姻”“丧偶式育儿”根源的思想批判太过苍白。
由此观之,《四喜》在逻辑上的硬伤,就是它将生育和女性的成长叙事进行了简单粗暴的“强绑定”,将生育作为女性自我疗愈与成长的万能良药,而忽略了女性成长本身的复杂性与需要面临的考验。《四喜》太急躁地想追求一种内在的统一性,而忽略了本该具有的现实批判性——这是我对《四喜》感到遗憾,也为剧中那些怀孕的“娜拉们”感到遗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