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义了半世纪的女性电影

走过半个多世纪的银幕生涯，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的表演生命力依旧旺盛，仿佛岁月未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那时常带有慵懒感的眼神，蕴藏着丰富的情感，一颦一笑间便能传达复杂的情绪。她内心始终年轻，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跨界演出、跨国合作，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正如于佩尔所言，“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能持续给我带来极大的好奇心和快乐的‘相遇’过程。”作为女性电影史中绕不开的存在，于佩尔在打破了女性桎梏的同时，为女性电影的发展注入新的力量，开启了更加多元和深刻的叙事篇章。

于佩尔与蒂亚戈·罗德里格斯（Tiago Rodrigues）合作的戏剧《樱桃园》，自1904年首演以来，这部契诃夫的经典作品已经在世界各地经历了无数次的演绎与改编，蒂亚戈的现代化改编让这部作品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而于佩尔在其中同样注入了她的独特理解。

法语舞台剧《樱桃园》

在谈到与蒂亚戈的合作时，于佩尔表示，尽管自己以前从未演过契诃夫的作品，但对于每一个热爱戏剧的演员而言，总有那么一刻，渴望与契诃夫的作品产生深刻的联系。在她看来，《樱桃园》这样的伟大作品本身便具备穿越时代的能力。每一次对它的诠释都能带来一种稍稍摆脱陈旧的演绎，“它足够永恒与普世性，每一次的改编都能让它从传统的契诃夫式美学中抽离出来，展现一种极大的生命力。” 这使得于佩尔能够在其中找到自己对角色的全新理解。

蒂亚戈对《樱桃园》的改编是一次对原作的现代化重塑，更是一次对角色内心世界的深度发掘。在这部作品中，每个角色都在某种疯狂中挣扎，尤为显著的是于佩尔饰演的柳苞芙这个角色。于佩尔成功刻画了柳苞芙身上的复杂性，她精准展现贵族的优雅骄傲与家道中落后脆弱无助的矛盾心理，尤其在樱桃园被拍卖时，将角色的无奈、痛苦、留恋与迷茫演绎得恰到好处，使观众得以窥见角色在时代变迁中的真实情感波动与心理挣扎。

法语舞台剧《樱桃园》剧照

“蒂亚戈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失衡感，一种不断在忧郁与喜悦、绝望与希望之间拉扯的状态。”这种介于悲剧与喜剧之间的状态让她的演绎更加层次丰富，充满了戏剧张力，而这正是《樱桃园》的精髓所在。

对于柳苞芙这类极端且富有挑战的角色，于佩尔可谓是专家。无论是《钢琴教师》中压抑病态的音乐教师，还是《她》中集矛盾于一身的复仇女性，于佩尔都能够精准地把握角色的内心世界，将人性的复杂性呈现得淋漓尽致。这些角色往往在情感上极具张力，极端而复杂。她谈到，自己在演绎这些角色时，始终保留着一份“天真”。她认为，真正吸引观众的，并不是角色的外在表现，而是如何在极端情感中找到人性的脆弱与光亮。

电影《她》剧照(2016)

她在诠释这些复杂角色时，并不单纯地追求角色的极端性，而是着力于角色内在的矛盾与对立。在《钢琴教师》中，她饰演的角色表面上冷酷、压抑，但背后却有着难以言喻的脆弱和人性的欲望。这种角色的复杂性正是她在角色塑造中的挑战所在，也使得她能够在一系列极端的表现中保持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电影《钢琴教师》剧照(2001)

“我更愿意使用‘暴力’而不是‘黑暗’来描述这些角色，因为它们的内心世界充满了暴力和脆弱的冲突。”这种对人性细腻的剖析和对角色深度的把握，使她在众多国际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具影响力的演员之一。

在男性主导的电影长河中，于佩尔用一个个极端的女性形象留名影史。而全球电影正在不断朝女性转向的当下，女性角色似乎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正如于佩尔所说，“这是一个相当有利于女性表达的时期。”从曾经的边缘地带到如今备受瞩目的核心领域，女性电影的叙事方式历经岁月洗礼，不断演变发展。伊莎贝尔·于佩尔，这位在女性电影领域举足轻重的演员，其观点为我们深入洞察女性电影叙事变迁提供了绝佳切入点。

以《女人韵事》为例，于佩尔指出：女性电影叙事方式并未发生根本性转变。即便让导演克洛德·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在当下重拍此片，其手法依旧如故。多年前的女性角色与影片，即便置于今日，依旧会以原貌示人。她提醒着我们，在看待女性电影叙事方式的变革时，不应该抱有惯性的认知，如果我们将眼光放长远些，会发现一条清晰连续的道路。

电影《女人韵事》剧照(1988)

1988年，于佩尔凭借《女人韵事》摘得威尼斯影后桂冠。她精准刻画了女性在困境中的坚韧与脆弱，这份对女性内心世界的细腻描摹，至今仍能触动观众内心深处的柔软角落，引发强烈共鸣，成为女性电影叙事传承的生动例证。也正是于佩尔的精彩演绎，让堕胎题材电影能够作为女性电影的代表，在不同年代都能引发共鸣并获得大奖。

2001年克里丝蒂安·蒙吉（Cristian Mungiu）导演的《四月两周三天》斩获金棕榈奖，到2004年迈克·李（Mike Leigh）的《维拉·德雷克》拿下金狮奖，再至2021年奥黛丽·迪万（Audrey Diwan）的《正发生》问鼎金狮奖，这些经典之作在三大电影节上大放异彩，备受赞誉。它们延续着《女人韵事》的堕胎叙事，以不同视角和时代背景，不断拓展堕胎题材的深度与广度，成为女性电影传承与发展的有力例证。

同样是与夏布洛尔合作的《冷酷祭典》，开启了女性复仇类型电影的新纪元。于佩尔凭借精准的眼神和肢体语言，塑造了一个在阶级压迫中反击的女性形象。这一类型在MeToo运动后发展迅速，而于佩尔在《冷酷祭典》中的角色依然是标杆。

电影《冷酷祭典》剧照(1995)

在《波尔多囚犯》中，她再次展现了对女性电影叙事的深度参与。电影延续了她对复杂女性角色的精湛诠释，完美契合“出走”主题，与中国影片《出走的决心》构成了一种呼应，共同延续影史中“出走”女性电影的脉络。该片也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开云“跃动她影”特别展映单元中上映。

这些作品生动印证了于佩尔关于女性电影脉络的观点。在她看来，女性电影的崛起并非一朝一夕的忽然爆发，而是一场历经漫长岁月、充满艰辛与挑战的斗争努力的结果。从早期的开拓性尝试到如今的蓬勃发展，女性电影每一步的前进都凝聚着无数电影人的汗水与智慧，是一代又一代女性创作者不懈抗争、持续努力的结晶，是一条很早就开始铺的道路。

电影《波尔多囚犯》剧照(2024)

伊莎贝尔·于佩尔，法国女演员/制片人

1953年3月16日出生于法国巴黎，毕业于巴黎国立高等戏剧艺术学院。

13岁时开启了表演生涯，1971年出演的电影《Le Prussien》上映，由此进入演艺圈，于70年代在欧洲影坛逐渐崭露头角。

于佩尔拥有超过半个世纪的演艺生涯，出演了100多部电影，她的表演风格多样，情感丰富，获得众多奖项和提名：两度斩获戛纳影后、两度威尼斯影后，还有5座国际A类电影节影后桂冠，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等荣誉加身。

2022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组委会授予于佩尔终身成就奖。

Q1:我们在圣丹斯电影节看到了您主演的新片《花明渡》，这是您与中国导演刘韵文合作的作品。这种跨国合作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增加了女性叙事的多样性？

我只能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我一直都在寻找，或者说我不确定是不是我主动去找的，但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确实和世界各地的很多导演合作过。我一直喜欢去探索不一样的视角，或许这是出于一种直觉，觉得我们被看见的方式也会不同。

比如我想到韩国导演洪常秀（Sang-soo Hong），我和他合作了三部电影。我真的感觉，只有在他的片子里，我才以那种方式被呈现出来。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知，他还拍出了我身上的“异样性”(l’étrangeté)，我想说的是这个词的本意：当他在他的国家拍我时，我是一个异乡人。这使得我身上的某些特异性得以浮现出来，而这些特质是我只能在他的电影里看到的。

至于刘韵文导演的这部《花明渡》，我的部分是在巴黎完成的，我记得电影还有一部分是在香港拍的。这位导演向我提出了合作的邀请，并在电影中触及了一些比较少见的议题。我真的非常喜欢跟她一起经历的这段拍摄。

Q2:您和您的家人在巴黎经营着几家艺术影院。我们知道法国人对电影有着非常深厚的热情，您怎么看待这种电影文化在法国的未来？尤其是面对如今流媒体服务越来越普及，人们的观影方式也不断地发生着改变与演进？

我们家经营的那两家影院，其实被称为“经典影片回顾影院”，所以我们那里不放新片，也不做独家首映，不过这两家影院在巴黎确实非常知名。Christine Cinéma Club 和 École Cinéma Club 一直以来的宗旨，就是带领观众重新回顾全世界重要的电影经典。

过去有一段时间，我们放的可能更多是美国电影。但现在负责选片的是我儿子，他特别希望去挖掘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作品，近期我们就专门策划了一整个单元聚焦墨西哥电影。最近，吉尔莫·德尔·托罗（Guillermo del Toro）来过，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也来办过大师班，还带着自己的片子来放映。真的吸引了很多人。看到电影院里坐满人来参加活动，来重温这些经典老片，对我来说真的非常开心。

经典电影，包括现代，乃至电影的未来？不，我觉得它依然是有生命力的。这取决于不同的日子，有时候我们会感觉非常悲观，有时候又会觉得很乐观。至于今天，是个乐观的日子。

Q3:人们总说，如今越来越难以看到那种真正打动人、震撼人的电影。好像我们越往前进，就越难找到精品。您怎么看待人们说“因为时间沉淀得久，才更容易发现经典”？究竟是什么在改变？还是导演太多、内容太多？还是说现在的故事讲法里少了点什么？

我倒不是很赞同这种说法。我反而觉得，电影其实很久以来就已经拓宽了所关注的范围。我们都知道，电影早就不再只具备“娱乐”功能。相反，它的存在恰恰是为了促使人们思考当下的处境与这个世界。它也是为了促进人们之间的交流。

而且我觉得，现在还是经常会出现一些真正讲述人物生命历程的电影。比如最近《苏莱曼的故事》就在法国非常成功，这是一部非常有力量的作品。像这样的电影，至今依旧在不断出现，打动我们，并留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