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开设了“医学美容门诊”，提供私密整形等医疗服务。
科主任夏志军教授认为，这一领域看似火爆，却存在着盲目治疗、手术滥用等问题，一些合理的医疗需求反而未得到充分满足。
撰文 | 燕小六、凌骏
“医学美容门诊”开诊以来，科主任夏志军婉拒过不少“患者”。他告诉“医学界”，主要原因是对方的“医疗诉求不合理”：有人想完全切除小阴唇，达到“肉眼不可见”的效果；有人想做“小阴唇”“蝴蝶型”整形，追求特殊的形状；还有人第二性征未发育完全，就想做外阴激光漂红……“这些女性大多受到社交媒体影响，提的要求不切实际。”夏志军说。夏志军是我国盆底疾病领域的权威专家，现任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盆底疾病中心主任，还是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女性生殖整复分会前任会长，专攻盆底疾病的微创治疗、女性生殖整复等领域。从业30多年来，夏志军主任发现，随着经济水平提高、医疗常识的普及和思维模式的改变，我国女性能更加主动地就诊并说出很多既往认为难以启齿的疾病，例如尿失禁。但与此同时，也有不少被焦虑驱动的求诊者和被利益推动的盲目治疗，以及需要不断修复的失败病例和手术滥用。
夏志军医生
求诊者增多，但私密整形手术不能随便做夏志军主任坦言，相较于十几、二十年前，如今妇科生殖器整形美容的临床需求明显多了，挑战也接踵而至。2008年，夏志军主任开办我国首个妇科泌尿盆底专业病房，年手术量一度超过1300台，被誉为国内完成全盆底重建手术、抗压力性尿失禁手术最多的医生之一。其中有不少重症、特殊患者，如小阴唇严重畸形者；分娩产伤致会阴IV度撕裂、无法控制排便者；严重漏尿，如轻声咳嗽、踮脚就会漏尿……一名女大学生的就诊经历让夏志军主任至今印象深刻。她患有先天性外阴畸形，从小漏尿，即使努力控制盆底肌肉也收效甚微。直到考上大学来到大城市，她才通过医学科普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病能治。夏志军坦言，早年的求诊者往往缺乏医学知识，发病多年、症状偏重，只有等无法忍受后才考虑就医，目的是恢复正常生理功能，对术后外观等要求不高。2000年后，随着互联网兴起、医学整形美容普及化，来找夏志军做“妇科医美”“私密整形”的人多了起来，如今在其诊疗中约占1/3，平均年龄30岁。“医学上的说法，就是生殖器整形，主要包括阴道再造、外阴器官或组织的修复重建，以及年轻化治疗等。”夏志军介绍，这类求诊者普遍更年轻，追求外观美。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女性，有着不必要的焦虑。“有人听信网络宣传、追求‘小巧精致’，要求完整切除小阴唇，这种手术肯定不能做，会破坏外阴正常的生理功能，增加病原体感染等风险。”夏志军说。事实上，小阴唇作为身体非常独特且缺少替代物的组织，一旦被过多切除就很难重建。相关共识明确指出，小阴唇至少要保留1厘米宽度。此外，“私处美白”也是临床一大需求。夏志军透露，一些未成年小姑娘盲信“外阴颜色浅，意味着年轻、美、纯洁”等谣言，产生不必要的自卑，“她们会强烈要求医生治疗”。而事实上，私密部位的色素沉积是正常生理现象。通过合理解释与劝说等方式，夏志军阻止了一些不必要的手术。随着私密整形被过度滥用，各类并发症或后遗症会不可避免的集中发生。夏志军和团队曾花费6个月为一名女性重塑外阴。“那是一名外阴正常女性，小阴唇被完全切除。术后，切口皮肤反复裂开，两侧出现瘢痕，修复难度极大。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软化瘢痕、做皮瓣移植，尽可能恢复小阴唇结构和功能。”像这样找到夏志军团队进行修复的失败病例还有很多。在他看来，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求诊者的初始需求不科学，二是最初的手术设计就有问题。
那些被忽视的女性医疗需求公开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私密整形市场规模已达420亿元，预计2027年将增至约1007亿元。令夏志军惋惜的是，这一领域看似“火了”，但很多实实在在的医疗需求仍被忽视。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就诊率低，就是其中之一。这类疾病在我国已婚、已育女性中的发病率约为30%～45%，尤以产后、围绝经期、老年期女性多见。夏志军接诊过的盆底疾病患者当中，年龄最小仅20岁，最大93岁，据他透露：全上海的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就诊率或不足20%。即使去看病，部分女性也会因接诊医生缺乏了解而得不到有效干预。11月4日，夏志军在门诊见到二胎妈妈刘女士。多年来，她苦于产后漏尿、性感受下降，多地就医无果。经盆底科医生专业检查后被确诊为压力性尿失禁合并阴道松弛，属于常见的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刘女士曾到多家医院问诊，医生说法不一。有说是“脱垂”的，却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部分组织、器官异常；有觉得漏尿“是产后正常现象，一天换几次护垫即可”；还有医生认为她的生理结构正常，性生活不满意都是焦虑闹得。“和医生们沟通很困难。”刘女士感慨道。针对这一临床未被满足的需求，今年7月，夏志军与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领导沟通开设“医学美容门诊”。该门诊涵盖多个病种，提供以治疗为目的，兼具美学改善的诊疗项目，不仅解决患者的生理痛苦，还为其带来心理舒适与自信。拿门诊近期接诊过的患者小美来说，她今年27岁，双侧小阴唇长达六七厘米，跑步、骑车时总有膨出、疼痛感。“当小阴唇突出于大阴唇，即可诊断为肥大。这不仅影响外观、引起不适，长期摩擦还可能导致局部黏膜增厚，影响尿流方向等。”夏志军主任介绍到。经过夏志军的评估，小美接受了“双侧小阴唇成形术和外阴整形阴蒂成形术”。术中精准切除多余组织、调整形态，从根本上消除物理刺激、健康隐患。术后，她感到“宛如新生”，有勇气尝试紧身裤了。而针对漏尿、阴道松弛、子宫或膀胱脱垂等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夏志军及其团队门诊提供运动治疗、物理治疗、手术等医疗服务。“想要做好妇科整形美容，医生需要熟悉妇产科学、泌尿外科学、生殖医学，还要懂心理学及社会学等，明白求诊者到底要什么。”夏志军说。
肛肠科医生也想转型开诊仅两三个月，“医学美容门诊”的求诊量持续增加，日均约为二三十人次。与此同时，主动来进修的年轻医生也在变多。“今年组里人员突然多了，有来自外科、妇科、产科、泌尿外科的年轻人，还有肛肠科医生来咨询，想转这个方向。”夏志军介绍。他坦言，自己从事妇科整形美容，也是机缘巧合。夏志军本科毕业于白求恩医科大学（现吉林大学白求恩医学部），在中国医科大学获得硕、博学位，主要研究卵巢癌。“最早我是一名妇科大夫，那时专业分得没那么细，所以我接触到很多陈旧性的会阴裂伤患者，以及先天无阴道需要整形的。”他回忆，自己还在肛肠外科、泌尿外科干过，积累了大量整形修复经验。2004年，夏志军接触到盆底疾病，没过多久便决定投身这一专业方向。作为该领域的权威医生，他明显感觉到，妇科整形美容的专业认知、行业标准都在随着临床发展而不断进步，干预手段变得更加丰富。“目前，妇科整形美容可能存在一些行业乱象，原因在于培训不足，行业标准缺失，各种操作流程不够规范。”夏志军介绍，身为科室负责人，自己将在人才培养等方面树立行业规范，推动学科可持续发展。下一步，他计划和团队一起加强操作规范和疗效评价标准等方面的研究和探索，包括分析外阴整形的具体样式，器官脱垂的治疗程度，以及术式选择等。尤其是在把握治疗适应证、控制边界方面，他认为，临床要考虑得更加严谨与科学。“妇科整形美容的目的是改善并提高生理功能，影响正常生理功能的干预就不应该做，这是一条红线。”夏志军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