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品古代女性的治家哲学

有人说，《红楼梦》是一本人生之书，不同的年龄遇见它，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少年读红楼，看到的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在大观园玩耍、争吵、大笑、落泪，明媚且有力量；中年之后，开始接触柴米油盐，知道再清雅飘逸的精神生活，也离不开经济基础的支撑，在阅读时，便开始刻意关注红楼梦中涉及经济内容的描写，并渐渐深入治家的女性人物，了解了王熙凤的铁腕与柔情、探春的智慧与魄力、宝钗的冷静与理性、李纨的守拙与隐忍……她们为扭转荣国府颓势中做的努力，将她们的治家才干、处事哲学发挥得淋漓尽致，我重点围绕“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两件事，写写她们的治家哲学。

铁腕理家亦有情

朋友问我《红楼梦》最喜欢谁，我说少年时最喜欢林黛玉，现在最爱王熙凤。凤姐一出场就与众不同，未见人，只闻声，丫鬟婆子们是“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她自己却高谈大笑、巧论周旋。此刻，凤姐不到二十岁，已经是荣国府的当家人了，“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她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

协理宁国府，是凤姐大放异彩的一章。上任后，她不是急于发号施令，而是先冷静分析宁国府家务管理中的弊病：“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职，临期推诿；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分析弊病之后对症下药，先是“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地唤进来看视”，并设岗位责任制，各人责任一一明确，“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物品“或坏或丢，就和守这处的人算账描赔”。为了保证岗位责任制切实执行，王熙凤有意立威，迎送亲客上的一人因睡迷了“来迟了一步”，她“求奶奶饶过这次”，王熙凤却将她晾在一旁，先处理其他事，过一会才告诉她：“本来我是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于是那人当众受罚，不仅“打二十板子”，同时被革去一个月的银米。至此，“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铁腕手段，招致的愤恨也多，但若抱定“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宗旨，管理必然混乱不堪。

然而凤姐儿之“威”，并非冷酷无情，实则是大厦将倾时的不得已。对外，必须维持荣国府的体面，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之间各种人情往来的开支一分也不能少，因为这关系到荣国府在政界地位的沉浮，也因这个缘故，当夏太监派人来打秋风时，她仍毫不犹豫将自己的金项圈当掉满足夏太监的需求。相比之下，日常开销则大得多。对内，贾母、王夫人利益不可触动，节俭之计便全都压到了下人身上。王熙凤与平儿也说，“我这几年生了多少节俭的法子”，触及了众人的利益，“一家人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她也想做个好人，可入不敷出的大形势，必然会波及荣国府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下人，凤姐也采取了笼络与分化的策略，选中了口齿伶俐、办事干脆的小红，并认她做干女儿，日后也成了王熙凤的得力干将。

除了治家的严苛之外，我也常于字里行间，窥见她的另一番面目。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正值“秋尽冬初，天一天天冷将上来”，凤姐明白刘姥姥的尴尬与窘境，“忙吩咐周瑞家的预备了一桌子饭”，临走时打点了二十两银子，又额外送了一吊钱雇车，不想让他们冷飕飕的去。此外，对那孤苦无依的邢岫烟，暗地里多有照拂，恐伤了姑娘的自尊心；与秦可卿交好，病中殷殷探问，那份情谊也是做不得假的。便是对下人，她亦非一味严苛，不过是“看人下菜碟”，于得力的平儿，她托付信任；于善妒的赵姨娘，她不屑一顾。

她的治家哲学，乃是“势”与“情”的交织，以威立信，以情固本。只可惜，那末世的光景，如深秋的寒雨，终将她这点“情意”也浇得冰凉。威有余而恩不继，终成无本之木，此是凤姐儿的悲剧，亦是时代的宿命了。

兴利除弊见慧心

若说凤姐是挥斥方遒的猛将，那探春便是那锐意革新的改革家了。在嫡庶分明的年代，在上下都长着一双势利眼的贾府，探春作为一个庶出的姑娘，难免被人轻看。但论才干，王熙凤都自认不如：“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因王熙凤生病，王夫人命李纨、探春、宝钗成立代理治家团队，李纨虽名分最高，但因得不到王夫人的信任，故而仍拿定“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的主张，宝钗虽最被信任，但因是亲戚的身份，不愿多管事，在协理期间“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探春在改革中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

这场“改革大戏”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组建团队。王夫人居高临下，掌握最高裁决权，李纨以大儿媳身份为探春提供合法性，探春执行政务宛如宰相，薛宝钗持清流节操巡查稽查形同御史，贾府新组建的权力格局，对于改革来说堪称理想。

第二阶段：树立权威。王熙凤治家二字要诀是“严”与“罚”，探春代理时，荣国府的管家与婆子们以为解放的日子来到了，都懈怠了许多。因此一上任，探春就稳准狠的提刀立威，第一刀砍向少爷们的点心钱，贾府的少爷原本领上一笔所谓纸笔点心钱，如今探春一声令下，全都取消；第二刀削在小姐们的脂粉，大观园原本集中采买胭脂，但买回的胭脂既贵又劣，小姐们还得自掏腰包，探春索性一刀切，把这项开支也尽数停掉。少爷小姐们即使没有暗暗不平，吃了这些好处的手下也难免满腹怨气，但无人敢公然对抗，探春的威望，就在这两刀之下立了起来。

第三阶段：统一思想。探春并未立即推出经济改革计划，而是召集李纨、宝钗、平儿一起商议。在第四十七回里，探春随贾母前去赖大家游玩，与她家女儿闲聊时得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探春提议，可借鉴赖大家花园的模式，让大观园在经济上有所产出。几人统一思想之后，探春才开始了她的新政。

第四阶段：开始改革。探春推出了“大观园承包责任制”，将大观园从“消费”的象征，变作了“生产”的源泉。分派婆子，承包经营，使花草、竹笋、稻稗皆有所出，岁有进益。这一番举措，看似寻常，内里却大有乾坤。它不只是“节流”，更是“开源”；不只是省了银子，更是将园子的管理，从主子的恩赏，化为了下人的生计，激发了那花草树木里潜藏的生命力。

众婆子对新政反响非常强烈：“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在利益的驱使下，婆子们尽心尽力，“每日早起晚睡”“照看得谨谨慎慎”，甚至“一根草也不许人动”……大观园各处秩序井然。总之，大观园出现了新气象，就这方面而言，探春的新政实现了预期的目标。

这让我想起了探春与赵姨娘争吵时的一段话：“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代理管家给她提供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证明了于方寸之地，女子也可如男儿一般，实现自己的价值。

小惠全大体之智

薛宝钗的处世，常被误解为圆滑世故。然而她在治家一事上展现的智慧，却是“圆融”而非“圆滑”，是一种融合了儒家伦理与现实考量的中庸智慧。

当探春提出要将大观园分包给婆子们经营时，宝钗立即意识到改革可能会引发的矛盾，她提出承包法有两大弊病：一是“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二是承包制虽好，但僧多粥少，那些承包不到的人难免嫉妒生事，造成新的矛盾。

她明白，任何制度变革都必须考虑人性现实，纯粹理性的设计往往会因为无法落地而无法顺利执行。对此，薛宝钗提出了解决方案：一是不归账，“她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按照承包收入的多少，承揽一项原本就存在的开支事项，不但不需要增加账务成本，还减少了原来的账务成本，且承包收入不变。二是承包者“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在上缴租金之后，再拿出一部分钱来分给那些没承包的人，让他们也从中得利，从而避免嫉妒，且能帮着一起维护，化矛盾为和谐。桩桩件件，看似是“小惠”，着眼处却是“大体”。她深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懂得一个家族的安稳，根基在于人心的凝聚。

她那句“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真是洞察世情的警语。她不像凤姐般事事揽权，锋芒毕露；也不像探春般锐意改革，引人侧目。她是那“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于不动声色间，调和着各方关系，弥合着潜在的裂痕。

这种智慧，是一种“不争”的争，是一种“无为”的为。她站在更高的格局上，看到的不是一隅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家族生态的平衡与和谐。这般风范，已近乎“中庸”的儒家理想，是女性治家哲学中至为温润而又至为坚韧的一种力量。

守拙安分是本真

在红楼裙钗的璀璨光华下，李纨似乎是一抹极淡的影，正如曹雪芹写的“居家处高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但看似心如古井，却不会无有波澜，只不过李纨做了较高明的掩饰而已。在几次诗社活动时，她既稳重又出语机智，如鱼得水，谈笑自若。而在荣国府大气氛中，她像变了一个人，在外人眼中“只知抚养幼子，侍亲教子，闲暇时陪小姑们针黹诵读，于家事上从不多言”。在凤姐、探春等治家能手的映衬下，她略显“无能”。然而，这“无能”，何尝不是一种安身立命的哲学？

在那暗流汹涌的大家族中，她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清静的、无害的、被众人所怜悯而非忌惮的角落。这种行事准则看起来消极无为，效果确实赢得了贾母、贾政诸人的尊重与同情，第三十五回里宝玉曾评论道：“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就连王熙凤身边的人，对李纨也表示钦重，兴儿称她是“大菩萨”“第一个善人”，平儿也说“大奶奶是个菩萨”，这几乎是一边倒的赞扬性舆论，客观上构成了保护李纨母子的屏障。

李纨的谋略是成功的，她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她将全部心力寄托于对贾兰的教养上，这看似最传统、最本分的母职，恰恰是她最成功的“治家”，第五回作者就通过“到头谁似一盆兰”暗示了读者——贾府其他人结局都比较狼狈，唯有在李纨庇护下的贾兰成为例外。她的处世，告诉我们，有时不为，方能有所为；不显，方能保其全。这是一种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东方智慧，沉静而有力。

……

从王熙凤压缩开支到探春兴利除弊，都试图挽救这个摇摇欲坠、入不敷出的荣国府，这些措施，或许能在短时期内取得一定成效，但这区区小数对于偌大的荣国府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最终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结局虽是如此，但这些女子于其间绽放的智慧与魅力，终究是让我们窥见了，在那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国女性如何以其全部的才智与生命，去经营、去守护，并在这过程中，完成了自我生命的书写。

作者：郑宇

作者单位：山西晋中开发区农商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