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磨豆腐到写作绘画,70岁农村女性笔下的人间疾苦
发布时间:2025-12-01 09:21 浏览量:2
广西农村女性肖凤玉辛劳一生,晚年通过写作和绘画走出人生低谷。
几年前,在广西桂北全州县磨了20多年豆腐的肖凤玉发现,家里的磨坏了,自己患上高血压,身体也垮了。被迫放弃劳作后没多久,跟她一起生活了20年的弟弟因车祸去世,她陷入巨大悲痛,跌入人生低谷,“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女儿怕她沉郁,也担心她闲下来胡思乱想,硬把一支笔和一叠纸塞到她手里,让她画画。于是,她拿起生疏了几十年的笔,坐在自家破旧的老式脚踏缝纫机前,或是大棚下、花台前,用写作和绘画的方式,回忆并书写自己的人生。
在南方明媚的11月,70岁的肖凤玉去了上海。她没想到,自己会在第二届小红书文学节的领奖台上,凭写作拿到评委会大奖。今年,参与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的作者来自全球44个国家和地区,共计2.7万篇投稿,它们汇成了一条普通人写作的河流。
“我不敢相信,一直怀疑在做梦。”上台前,肖凤玉有点局促,一头白发衬得脸有些黑瘦。她不会说普通话,领奖时用浓重的广西方言说感谢词:“我的大半生,心里都像压着块大石头。人这一生的伤疤,撕开是脓血,捂久了是病,可把它摊在阳光下,也能闪光。”
她把上海之行描述为“刘姥姥进大观园”,新鲜又好奇。去之前,她担心,一个农村老太太去领文学奖,会不会有人瞧不起。在上海的公园里,在文学节现场的草坪上,她目之所及都是友善的笑容。她在家写作的旧缝纫机,被复刻到现场,在这个小小的“人生画展”现场,挂满了她的画和字句。
在小红书上,肖凤玉信马由缰地写起了自己的一生,很随意地用了“肖大妹”这个网名。她写艰辛的童年和求学路的辛酸,写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次次被剥夺,写戏剧性的婚姻,写20年磨豆腐连吃饭也不知道是啥滋味的操劳日夜。
“有时候写着画着,不免会落泪,但写出来、画出来后,心里反而觉得轻松蛮多。”她说,自己一辈子都是个没什么存在感、默默无闻的人,但没想到,那些质朴的文字,打动了很多年轻人,甚至拿了奖。
有人给她留言,能在她的文字里看见画面、听见声音;有人看她坎坷一生,深受那个苦难时代的触动;有人喜欢她拙朴的线描画风;有人从她身上看到老一辈农村女性的韧劲和生命力。
无法逃离的艰辛
“我要向世界白纸黑字地证明,我是怎样地活过。”在肖凤玉的书写里,有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但她开启写作的路并不容易。在身体因病衰退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精神因家人故去而崩溃的时候,女儿让她学绘画学写作疗愈自己。
“我讲,我不行,我几十年没写过字,连一句话都写不完整,有好些字写不出来。她讲,不要紧,你从学画画开始吧。”肖凤玉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说,弟弟2016年去世,她2018年才拿起笔来尝试画画,每天坐在院子里,画自己种的车前草、玫瑰花。到了2021年,她才开始回忆往事,把奶奶纺棉花的场景画出来,并开始写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一生靠锄头刨食,1988年分田下户时,娘家、夫家都没我的份,于是我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为生存干上了‘人间三苦’之一磨豆腐,一干就是20年。”在肖凤玉的书写里,总能看到“晓不得”“我个女”“脑壳高头”等方言,也能看到一位普通农村女性的一生。
1955年仲夏,在广西桂北的贫困山村,肖凤玉不足八个月就出生了,体重不到四斤。奶奶叫她女仔,怕她的命被索了去,特地用粽丝做了帽子戴上。在极度贫困的年代,母亲自己都险些活不过命来,把没成熟的黄豆当食物,才有一点奶水喂养孩子。“我躲过七朝鬼的魔爪,成功地活过了七天,活过了满月。”
她的自传画里有三年自然灾害母亲背着弟弟去找食物的场景,有她跟母亲央求想去读书的故事,也有每天上午跟着奶奶砍柴、下午扯猪草、帮大人挣工分的往事。
她读初中,是父母抬着一头百斤的猪走七八里路,才换来的学费。初中的岁月,她吃不饱穿不暖,实在饿了,只能去江边喝水。学校也没有被子盖,“俺两人垫上只有一张草席,夜里睡到床上,寒风从床板缝里吹进被窝,冷得一夜打颤颤睡不着”。
高中毕业,她作为回乡青年,被派去生产队劳动、建水库,“凭亮启程,挑50多斤重担,徒步80多里,等到日头接近地平线了,终于赶到过俺队里头煮饭的食堂边。俺六人的衣裳被汗,湿过又干,干过又湿,全变过盐碱地、山水画了。”
她写过生产队的岁月,70多个妇女干完活,集体睡在60多平方米简易工棚里的野茅草上睡,“野草发黑,人过之处便扬起一层尘雾,还有股扑鼻霉臭。我扒开接近地面哩野草,已沤成草饼,如同牛栏粪。里面密密麻麻哩昆虫不计其数,让人望而生畏”。
年轻时的肖凤玉在旁人眼里高傲不合群,不打麻将不打牌,也不扎堆聊八卦。每天收工回家,就跟着父母学纺棉线、绞麻线、做鞋、织竹篮、扎扫把。
1988年结婚时,肖凤玉已经34岁。婆家早分过田,没她的份。娘家分田又把她的名额调出去,于是,她成了没有田地的农民。
丈夫是泥瓦匠,有一天从二楼摔下来,腰椎摔断,医院躺了40多天,回家半年不能干活。没有田地,又必须生活,再不找事做,一家人没饭吃了,于是肖凤玉选择了磨豆腐。
俗话说有三事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夫妻俩学着做豆腐,一天要磨80多斤豆子,没日没夜持续了20多年。磨豆腐苦在“三更起、五更歇”,既琐碎,又劳累。磨豆腐讲究时效,石磨磨浆是体力活,磨好的豆浆要过滤、煮浆、点卤、压榨。
“如果哪天豆腐好卖,我可能就12点回来。不好卖,就卖到天黑回来,边煮晚饭,边榨豆腐。”肖凤玉说,磨豆腐是真正的脚不落地、屁股沾不到板凳。她经常夜里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到赶集日,通宵达旦是常事,只能白天卖豆腐见缝插针打个盹儿。那是“牛马不如”的日子。
连轴忙碌20多年,直至磨坏了,身体垮了,她磨豆腐的生涯才告终。
“俺这一代人,吞下的是苦水,留下的是沉默。”肖凤玉说,面对生活的艰辛,她年轻时也想过逃离。“但在俺农村,女的只要自己出去了,都会被认为去干伤风败俗的事了,我一辈子都缺乏那种与世俗舆论抗争的魄力。”
只要喘气,就可以写作
前半生,肖凤玉是在地里、在石磨上高强度劳碌的一生。开始写作后,她过上了“一生中最舒适的时光”。
70岁的她,依然是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散步6公里,回屋把鸡放出来、把鸟挂出来,再到地里干活一两个小时,把一天要煮的菜弄回来,煮早饭吃。
如果天气好,上午就去地里干两个小时农活儿,回来煮午饭,下午就在屋里静下心来画画、写作。闲暇时,她会翻看一些女儿买的书,最喜欢钟阿城、余华、萧红、刘亮程和李娟。
生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她习惯自己动手做很多事——种粮食蔬菜、做衣裳裤子、做鞋子和扫把、剪头发、做简易家具、酿酒、做粑粑。就连家里的房子,也是她和丈夫两人亲手盖的。
她喜欢观察大自然,哪个时节有什么植物,是什么昆虫小鸟在鸣叫,她都会关注。看见地里的三只昆虫,她蹲下来仔细看,觉得好耍,写了个关于昆虫的小故事。
她也喜欢观察人,“哪个人是什么性格,讲话是什么语气,有什么人生经历,我都愿意去观察和了解”。
她获得小红书文学节评委会大奖的非虚构写作《一街人生》,就是描述自己在街头偶遇多年不见的老姐妹,“我猛地抬起脑壳,面前杵着个,背如一张弯弓般的老妇人,容颜憔悴,却面带微笑,仰着脑壳看我。左手撑在膝盖上,右手握着棍子,棍子横在驼背上,挑着个蛇皮塑料袋。袋子里买了蛮多东西,鼓鼓囊囊哩。”老姐妹意外相逢的片段,写出的是农村妇女悲苦一生的命运,养了三个孩子的老姐妹佝偻着独自生活,只因三个孩子都顾不上她,“万一走不动了,就一瓶农药打发自己上路了”。
肖凤玉没想到,她自认为粗糙的文字和画,能被人喜欢,许多年轻人叫她奶奶,尊称她老师,每一条留言都让她感慨。
“我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连大妹这个名字都是随便喊出来的。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晓得我的名字,和我活过的样子。谢谢我的女儿,为我这晚年,推开了一扇面朝阳光的大门,让我这个农村老太婆的声音,没被黄土淹没。”肖凤玉用写作重新定义着自己的人生——“就算是棵歪脖子树,也能开出花来。”
小红书文学奖大赛评委、人类学学者袁长庚评价她的写作,写出了“老人眼里的老人们,哀而不伤。”甚至很多时候,她下笔轻盈、生动而幽默,独特细致的观察,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在问及什么是文学时,肖凤玉说,她也不知道真正意义上文学是什么,“在我看过的书,和我自己写的经验里面,我感觉文学可能是一种表达和交流的工具,内容是思想和情感。文学肯定是来自于生活,没有真正看过、听过、闻过、尝过、亲身经历体验过,拿什么来写呢?”
因为写作,肖凤玉结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网友,也认识了同样在小红书上写作的“我恋禾谷”,两位银发博主先后拿到小红书文学节奖项,在上海见面,分外亲切。
“我恋禾谷”也是68岁才开始写作的退休老人,本名玉珍。玉珍奶奶以一支笔写自己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也写出了一个时代。她写道:“我的写作,只是为了填充晚年的孤独,打捞沉没的过去,为老去的灵魂寻一处宁静的港湾。我写,是因为我想写——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有温度、还能感受、还能记录。”
今年,根据真实事件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我恋禾谷》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全书平实、质朴,没有华丽的辞藻和过度的堆砌,以娓娓道来的语句写尽一个人的一生。无论是肖凤玉还是玉珍,这些70岁的老年女性通过书写、通过网络,被更多人看见。
“我只要喘气,就可以写作。”肖凤玉说,写作把她带出了村庄,也带她走出内心困境,“此后余生,我想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到写作和绘画中。我估算不到人生的终点是哪一刻,我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把我的自传写完、画完,这是我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