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她是一代东亚女的“英雌”
发布时间:2025-12-08 14:51 浏览量:3
《还有明天》
77岁的上野千鹤子还在写作。
不久前,上野千鹤子的新书《是谁把世界糟蹋成这样》出版。作为一代人的女性主义启蒙,上野千鹤子更为人熟知的形象,是那个永远愤怒,和世界争辩的红发前辈。
不知不觉,距离《厌女》首次在中国出版已经过去了10年。我至今仍记得读到《厌女》的醍醐灌顶,许多之前模糊的感受得以归拢整合,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女性身份”的重量。
然而10年过去,环境似乎不会因为几个人的觉醒而有根本性的改变。世界全面右倾,女性主义内部四分五裂,互联网上的理性思考很少占到上风,现实中让人心寒的新闻却从未停止上演。
如何在女性内部实现团结?怎么抵抗体系对人的异化?当社会留给弱者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个体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带着这些问题,看理想和上野千鹤子聊了聊。
01.
后来者不必从零开始
上野千鹤子还留着一头红发。
她曾想过,等头发变成银白色时,就剪成超短发并停止染发,但时至今日,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根据日本的介护保险制度,年满65岁的老年人就可以申请护理服务。十几年前,上野千鹤子曾想象过自己成为被护理者的场景,她想作为当事人,更好地体验制度的优缺点。
但是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使用护理服务,因为“即使申请,以我现在的健康状况也无法被认定为需要护理”。
许多事似乎都没有改变,包括她的愤怒。这股能量从未被时间带走。
她看到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色列攻击加沙、特朗普蛮横行为不断,日本国内的政治家不承认夫妻别姓、护理保险制度越改越差……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深感不能松懈。“愤怒的能量永远不会枯竭,因为不断发生一些让人愤怒的事情”。
《上野千鹤子的最后一课》
提起自己的“吵架秘籍”,她觉得条理清晰的论述和证据都很重要,“关键在于兼具逻辑和实证”。而且,任何争吵都无法说服已经被信念固化的人。她相信,辩论的真正对象并非场上的对手,而是席间的观众。哪一方更有道理,由观众来判断。
被时间磨平心气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但这件事从未在上野千鹤子身上发生。她甚至不曾有无力感,因为“还是能感受到自己带来了哪怕十分微小的改变”。
但是,变老对于上野千鹤子而言,依然“是一件寂寞而悲伤的事”。
日本的樱花花期大约只有一周,以前她常常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错过了樱花盛开。现在,她会想着“来年还能再相逢吗”,然后更加珍惜季节的更替。和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相会时,她也会有同样的心情。
年轻的时候,她对社会满怀怨言,甚至会责怪大人:“是谁把世界糟蹋成这样?”
直到如今人生走完大半,她知道自己努力过、战斗过,但一代人的力量依然不足以大幅改变社会。所以她在书中写下:“我们必须对年轻人说一声‘对不起’。”
“传承”往往是时间留给启蒙者的最后一个难题。随着年岁增长,上野千鹤子能够以更长的时间跨度思考历史,也愈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从前辈那些世代承接了多少东西。她想,对于后来的世代也是同样。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创造出了足以传递给下一代的、有价值的东西,但我依然希望他们能够继承这些,让后来的人不必每次都从零开始。”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上野千鹤子写下了新书的最后一句话:“前辈传给我们的接力棒,是时候交到你们手里了。”
02.
团结的可能
看理想:作为日本政坛保守右派的代表,高市早苗成为日本首位女首相,美国总统特朗普也在推行大量右派政策,你怎么看待高市早苗的上台,以及目前全世界的右倾?
上野千鹤子:这是件令人担忧的事。和“铁娘子”撒切尔一样,我不认为高市女士会推行对女性友好的政治。从海外来看,她应该被视为“极右政权的诞生”吧。我也担心中日关系可能因此变得紧张。
看理想:在新书中,你提到过去提出的很多问题得到了重视和解决,但是新的问题依然层出不穷,越来越多人加入抗争,但既有的结构似乎依然难以动摇,如果可以定义的话,你认为现在的女性主义进展到了什么阶段?
上野千鹤子:从特朗普总统当选、欧洲各国和日本的排外主义与反移民现象,以及中东和亚洲宗教原教旨主义的加强来看,现在无疑处于一种反扑(backlash)的时期。不过,反动本身是对一定变化的回应。人权意识与平等意识的提高绝不会倒退。历史总是像“前进两步、后退一步”一样呈“之”字形前进。我想,女性主义关于男女平等的思想,已经成了世界标准吧。
《都是她的错》
看理想:前阵子有一场关于女性主义的争论获得了全球的关注,争论双方是《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和电影中赫敏的扮演者艾玛·沃特森。双方的辩论围绕对于跨性别者的权利保护,罗琳主张生物学性别的重要性,认为跨性别女性可能侵犯生理学女性的安全,艾玛主张保护跨性别者的权益。
很多人也把这场争论定义为女性主义路线的内部分歧,你怎么看待这场争论?现在关于女性主义不同路线的争论愈演愈烈,你怎么理解女性主义内部的分裂?
上野千鹤子: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界定何为“女性主义内部”与外部的边界。女性主义领域历来争议不断,但如今争论的场域已无限扩大,甚至难以追踪论争发生的具体方位。更值得关注的是,当下的论战似乎越来越少建设性的争论,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滋长的无益攻击与恶意诋毁。这一切的最终定论,或许唯有留待历史来裁决。
看理想:女性内部的分化不只存在于理论层面,你在新书中提到,一些现实中对于中产阶级女性有利的制度或者政策,反而会损害下层女性的利益,面对这种现实中的分化,在女性内部阶级、能力差异极大的前提下,如何才能更好地帮助弱者?
上野千鹤子:在女性主义兴起之前,女性早已因阶级、种族、国籍等因素处于分裂状态。正是通过构建“女性”这一集体身份认同,女性主义首次确立了作为集体性的主体的“女性”。如今这种主体认同再度分化也是理所当然。但若能对其他群体女性遭遇的MeToo运动产生共情,便仍存在团结的可能。
看理想:新书中还提到了女性间的代际剥削。很多精英女性由母亲承担育儿责任,自己去职场打拼。在中国社会这种情况也非常普遍,而且因为职场压力很大,许多称不上“精英”,只是单纯想要兼顾工作和育儿的女性,同样需要母亲来照顾自己的孩子,这种现状如此普遍存在的社会根源是什么?在现阶段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措施吗?
上野千鹤子:在家庭责任观念根深蒂固的社会,照顾(育儿/家务/护理)往往被视为家庭责任,这部分重担通常会落在母亲或祖母肩上。
东亚社会普遍存在强烈的家庭主义传统。日本长期存在由祖母代替职场母亲抚育孙辈的习惯,但如今祖母不仅与家庭分居,自我意识也日益增强,依赖祖母的力量已是难以为继。正因如此,公共育儿支持(托儿所)与公共护理支持(护理保险)显得尤为重要。随着日本育儿期职业女性的增加,无法进入托儿所的“待机儿童”数量已显著减少。
看理想:近几年东亚各国都涌现了大量讲述母女关系的优质文学、影视作品,像韩国的《苦尽柑来遇见你》等等,年轻一代似乎从早期的批判、不要成为母亲这样的人,慢慢转变为体谅母亲的苦处,你认为这种转变真的在发生吗?你怎么看待母亲牺牲自己,托举女儿拥有更好的教育资源、能去职场打拼这种现象呢?
上野千鹤子:女儿获得高学历离不开母亲的支持,母亲那一代女性往往将未竟的期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然而,母亲对女儿的期待被称为“成就要求的代理满足”(「達成要求の代理充足」)。也有报道指,在过度期待的重压下,有母亲对女儿实施"教育虐待"的情况。这种将自身期望强加给女儿的压抑型“毒亲”,在中国应该也不少见吧?
看理想:新书中提到,有数据证明雇佣更多女性员工,可以让公司赚更多的钱,但日本企业明知这种情况却依然不调整雇佣策略,因为日企更重视员工的忠心而非能力,日企借此维护男性圈子文化的再生产,这种情况其实在中国也非常普遍,为什么东亚各国更突出地形成了这种风气呢?这种情况如何才能被改变呢?
上野千鹤子:在东亚社会,父权制的家族主义根深蒂固,加之存在性别隔离文化,这或许导致男性文化与女性文化不断被再生产。就这点而言,穆斯林社会的此类传统更为强烈。随着现实演变——女性学历提升、谈判能力增强、能够自主掌控身体、选择不婚或不育(这些变化已然发生),企业与社会都将在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下发生转变。
《坡道上的家》
看理想:新书中提到,一些女性为了参与竞争,维护自尊心,有可能会否定自身的女性特质,试图与男性对等竞争,但这样做反而和日本社会对于综合职位与一般职位的划分一样,让女性陷入了内部分化的陷阱。那么对于个体的女性来说,除了“成为强者”,还有哪些方式能改变现在的弱势处境呢?
上野千鹤子: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的。女性擅长建立人际关系。我们应当编织起这样的网络,将选择多元生活方式的同伴汇聚起来,过上丰盛而愉悦的人生——当人们看到这样的图景,自然会觉得比起分裂对立,这样的活法更值得向往。
03.
人是最宝贵的财富
看理想:您反复提过,老年人需要摒除必须和家人同住的过时观念,这种对所谓“孤独死”的恐惧为什么会在东亚社会普遍存在?和整个社会对家庭观念的强调,以及死亡教育的缺乏有关吗?
上野千鹤子:在过去大家庭主义盛行的时代,家人一起居住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现在由于少子化,每个家庭只有一两个孩子(如果想回到大家庭模式,可能需要生五个以上)。因此,父母与子女分开居住已成为常态。
当尝试世代分离后,人们发现父母和子女双方都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自由生活。改变生活习惯和风俗往往伴随着不安和恐惧,但变化常常出乎意料地轻松。曾经北欧国家也属于大家庭主义社会,但现在难以想象高龄者与子女同住。这一变化的原因之一是,女性开始意识到,以父系为主的大家庭其实建立在外嫁妇女的牺牲之上。
看理想:书中介绍了现在日本的养老照护制度,现在日本年轻人会住在共享房屋里,单亲妈妈可以带着孩子来共享房屋生活,整个东亚社会过往对于育儿、家庭、养老的想象是不是太单一了?现在都存在哪些新的可能性?
上野千鹤子:如今不仅存在基于血缘的传统家庭模式,非血缘关系的集体居住形式也日益增多。随着不婚男女、单亲母亲以及无亲属照料的老年人数量不断增加,这种居住模式的兴起已成为必然。
《小偷家族》
看理想:今年1月1日起,中国正式实施渐进式延迟退休,日本则是在2021年就将退休年龄延迟到了70岁,日本的老年人一般怎么看待延迟退休制度?目前延迟退休政策在日本社会运行得怎么样?
上野千鹤子:现代的70岁与半个世纪前相比,在健康状况和运动能力方面都呈现出年轻化趋势。
只要保持健康状态,让老年人工作到70岁应当不成问题,而且许多高龄人士确实在寻求就业机会。由于养老金不足,他们也需要额外收入来弥补缺口。可以说,强制退休制度实质上是一种年龄歧视,它通过设定特定年龄界限将劳动者排除出职场。日本老年人普遍对延长退休年龄持欢迎态度,但是,从事与以往相同的工作,薪资却大幅削减,他们对此深感不满。
看理想:现在日本的老年人照护行业有使用AI吗?很多企业在开发护理机器人,你怎么看待用机器人照护老年人?
上野千鹤子:尽管已引入传感垫、尿液检测仪和监控摄像头等IT设备,但即使这些设备发出警报,实际更换尿布的仍然不可能是机器。最终奔赴现场的始终是工作人员。有报告显示,高科技设备的引入反而增加了工作量。其次,关于AI作为交流机器人陪伴老年人的设想,我完全无法认同。无论是孩童还是长者,都是在人与人的真实互动中成长并老去的。没人会让AI照看孩子,却主张让AI陪伴老人——这在我看来无异于一种蔑视高龄群体的年龄歧视。
看理想:近几年,AI的发展给各行各业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不远的未来,像司机等基础劳动行业都可能被替代,你怎么看待AI对于人类工作岗位的替代?未来社会,弱者的处境会不会更糟糕?
上野千鹤子:许多基础行业工作者(essential workers)可能被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替代,白领(行政)岗位中的多数也同样面临被取代的命运。然而,正如市场始终渴求信息生产力高的人才,在人际服务和护理领域,仍然存在无法被AI取代的人性化劳动。
看理想:你的研究一向关于弱者,一些对于弱者的保护,是不是只能通过“成为强者”来实现?但在成为强者的过程中,怎么抵抗体系和权力对人的异化?
上野千鹤子:不是所有弱者都能蜕变为强者——能跻身强者之列的终究只是凤毛麟角。市场奉行弱肉强食的竞争法则,但国家与公民社会却遵循着不同的运行逻辑。若能在后者中构建再分配与互助机制,便能有效缓减竞争社会带来的撕裂感。
更重要的是,高度分化的竞争社会必然催生“胜者的焦虑与败者的愤懑”,而差距较小的团结型社会,终究更能维系整体的稳定与和谐。
《小偷家族》
看理想:你曾经在采访中提到过,生活在衰退的社会不是一件坏事,以人口现象为例,女性的地位上升时,有权选择离婚或堕胎,这种人口上的衰退其实是尊重个人权利的表现。现在中国处在衰退的社会中,很多中国年轻人正在经历的难关是日本人已经经历过的,比如失业、竞争加剧等等,对这些处在困境中的年轻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上野千鹤子:无论何种社会,人始终是最宝贵的财富。
在人口爆炸的时代,人类曾被视作取之不尽的可耗竭资源——死亡或被弃置后总能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但在少子化的社会中,这种观念已难以为继。我们也日益清晰地认识到,生育和抚养孩子背后蕴含着女性付出的巨大照护劳动。一个真正进步的社会,应当让女性能够安心生育,让每个降生的孩子都能得到悉心培育……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难道不该珍视这个成果,共同构筑可持续的社会吗?
彩
看理想:你的下一本书在撰写中了吗?下一本书准备围绕什么话题展开?
上野千鹤子:从我写下《父权制与资本主义》(1990年)以来,已经过去 35 年。在这期间,新自由主义与全球化迅速推进。我正准备将这 35 年来世界的变化纳入其中,撰写《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其后》。其中一部分内容其实已经写在上野千鹤子、江原由美子主编的《挑战的女性主义:超越新自由主义与全球化》(有斐阁,2024)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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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写不会改变的世界”
采访、撰稿:铁柱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苦尽柑来遇见你》
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