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男性主导社会局限，日本金融界三女性毅然设立风投基金的故事

MPower Partners Fund L.P. 普通合伙人 卡西・松井（Cassie Matsui）

MPower Partners Fund L.P. 普通合伙人 由美子・村上（Yumiko Murakami）

相模女子大学研究生院特任教授、女性发展领域记者 白河桃子

在金融行业深耕多年的三位女性，共同设立了一只专注于投资初创企业的风险投资基金（VC 基金），引发日本社会广泛关注。该基金最大的特点是，要求投资标的企业必须践行 ESG（环境、社会、治理）理念。她们为何会怀揣这样的初心，从服务大企业转向支援初创企业？日本相模女子大学研究生院特任教授、记者白河桃子女士，就此专访了卡西・松井女士与由美子・村上女士 ——

【白河】 您二位堪称日本职业女性的代表，再加上以商业书籍翻译闻名的关美和女士，三位共同创办了风险投资基金 “MPower Partners Fund L.P.”（以下简称 MPower Partners）。尤其是从高盛离职的卡西女士，后续动向一直备受瞩目。这只基金不仅由全女性团队创立，更是日本首只 ESG 导向型基金，一经推出便成为热议话题。目前基金的推进情况和实际感受如何？

【卡西】能和创业者交流，实在太开心了。筹备阶段确实有过不安，但现在参与投资的出资方和投资标的企业都在不断增加，能切实感受到基金在稳步推进。我一直以来都在上市公司的世界工作，对我而言，创投圈充满了新鲜感。和大企业不同，这里的氛围非常开放，就算是竞争对手，也会互相介绍资源，能感受到 “大家携手共赢” 的风气。另外，或许是因为我已经 50 多岁了，和年轻的创业者们交流真的让我乐在其中（笑）。

卡西・松井

【村上】 我和卡西同龄，所以和年轻人接触也让我格外开心。我和她在同一家公司共事了约 20 年，之后又任职于 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一直都是在男性主导的环境中工作，所以现在的体验真的全新且新鲜。业务上的成就感也超出预期，目前基金的目标规模是 160 亿日元。这个金额，作为由全女性团队创立的风险投资首只基金，我认为在全球范围内也属于顶级水平。

村上由美子

【白河】 咱们这个办公地点，本身就是初创企业入驻的联合办公空间吧？擦肩而过的也都是年轻人，单从环境来看就充满新鲜感。话说回来，您二位一直活跃在金融行业，服务的也都是上市公司，这次为什么会把目光转向初创企业呢？

【村上】日本真是太浪费潜力了。

【卡西】 要激活日本经济，就必须培育更多能参与全球竞争的企业。但遗憾的是，这样的企业在日本目前还为数不多，在海外投资者重视的 ESG 实践方面也仍显不足。其实 20 年来，我一直向日本大企业呼吁 ESG 的重要性，但要改变大企业的行为模式，实在太难了。就在这时，村上女士提出了设立 MPower Partners 的想法。我也逐渐意识到，与其向大企业那些早已固化思维的 “成年人” 渗透 ESG 理念，不如将其传递给初创企业的年轻人 —— 这样或许更有效。

【村上】 日本的人才个人能力（比如学力）其实很高，但新想法转化为事业、实现商标化的比例却低得惊人。每次看到这样的国际对比数据，我都忍不住想：“日本真是太浪费潜力了。” 按理说，企业的开业与倒闭本是经济的 “新陈代谢”，能推动经济焕发活力，但日本的企业开业率和倒闭率都很低，仅为 3%~4%。这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而欧美通常在 10% 左右。所以日本经济缺乏动态活力，既然如此，我们就想为作为经济增长源泉的初创企业提供支持。

【卡西】 我认为这样做，才能更直接地为日本经济的激活带来影响。朋友曾建议我：“如果想改变大企业，不如成立面向维权股东的对冲基金。” 他们说，有了股东的声音，企业或许会改变，而且这样也更容易募资盈利。但说实话，和大企业打交道很难发生范式转移，做起来没什么意思。我更想做的，是能直接对社会和经济产生切实影响的工作。而 MPower Partners，正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平台。

【白河】 贵公司的愿景是 “支持用技术解决社会课题的创业者，重视 ESG 理念” 对吧？那么是如何筛选投资标的企业的呢？提到 ESG 企业，大家通常会想到环保相关领域。

白河桃子女士

【村上】 我们的重点投资领域包括医疗健康、金融科技、下一代工作方式 / 教育、下一代消费、环境 / 可持续发展。无论何种业务，都会对其 ESG 要素进行严格审查。如果企业的经营战略中已经融入了 ESG 理念自然最好，若还未融入，则需要他们明确写出 “在成长过程中将 ESG 作为核心发展方向” 这类规划。在金融行业，这种重视 ESG 的投资模式似乎被视为新尝试，但说到底，若要将企业作为投资项目进行审查，ESG 本就该是必看的核心要素。

【白河】 卡西女士是日本首位发布 “女性经济学”（Womenomics）报告的人，也成为了安倍政权将女性职场发展纳入增长战略核心的契机。您二位都很早就倡导企业多元化、公司治理及环境问题的重要性了呢。如今 ESG 虽已成为热门关键词，但本质上都是些理所当然的原则。

【村上】 确实如此。我们之所以使用 “ESG” 这个词，只是因为它在社会上更容易被理解，其核心内容并非什么全新的概念。卡西在 1999 年就提出了 “女性经济学”（※1），我也在 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长期研究这类课题。所以创始团队之间常会调侃：“最近好像流行说 ESG，这不就是我们已经做了 20 年的事嘛”（笑）。我认为这份经验也是我们公司的核心优势。

【卡西】 即便如此，现在仍有很多企业认为 ESG 只关乎 “环境（Environment）”，把它当作提升企业形象的活动之一。但要获得投资，绝不能将 ESG 等同于企业社会责任（CSR），而必须将其纳入经营战略，使其成为驱动企业成长的 “武器”。初创企业的创业者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也打算全力支持他们。

【白河】 不过听说风险投资行业无论投资者还是创业者，几乎都是男性，性别差距相当大。尤其是科技领域，据说目前全球 90% 的软件都是男性开发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各位作为女性团队，觉得是优势还是劣势呢？另外，对于女性创业者，您二位有何看法？

【村上】 我们并不打算将 “女性身份” 当作武器，但实际上它似乎在产生积极影响。或许是因为比较少见，我们从未被想见面的创业者拒绝过，投资者的反馈也非常好。另一方面，女性创业者若想寻找投资方，确实会面临 “男性圈层”（Boys' Club）的无形壁垒。幸运的是，我们已经融入了这个人脉网络，所以在获得男性创业者介绍的同时，也希望能成为那些无法进入该圈层的女性创业者易于接触的存在。

（※1：“女性经济学（Womenomics）” 是卡西・松井女士自 1999 年起倡导的概念，指通过女性的职场活跃实现经济激活，女性既作为劳动者也作为消费者引领经济发展的模式。）

【卡西】 我之前任职的高盛证券，在 2020 年达沃斯论坛上宣布：“不承接董事会中缺乏女性等多元成员的企业的首次公开募股（IPO）”。如今社会正吹起这样的风潮，我们也想积极支持拥有女性领导者或女性创业者的企业。这一点，或许也是我们与其他基金相比，能提供的独特价值之一。

【村上】 多样性确实很重要。但问题在于，日本目前拥有女性领导者和女性创业者的企业仍为数不多。即便我们想投资这类企业，现实中可选范围也很小，未来必须进一步培育这一群体。从这一点来说，我们恰好都是女性，能够借助女性之间的人脉网络，为初创企业引荐人才。全是男性的初创企业比比皆是（笑），很多这类企业都会来咨询我们：“想提升多样性，希望招聘女性员工”。我们认为，通过引荐或培养优秀的女性人才，未来可供我们投资的企业也会随之增加。

【白河】 听说在聚集着年轻创业者的硅谷，即便女性在路演中获得第一名，也可能因为是女性而得不到投资，遭遇性骚扰的案例也并不少见。真希望能先从日本消除这种风气。目前投资方几乎都是男性，因此女性能以这样的规模成为出资方，意义非常重大。

【村上】 我自己一直都在大企业工作，仅凭 “女性” 这一身份就经历过不少艰辛，也有很多苦涩的回忆。但现在，我觉得这些经历都转化成了优势。我们基金的创始成员虽然全是女性，但并非刻意要做女性专属基金，只是恰好具备我们所需能力的人都是女性而已。即便如此，如果我们是男性，或许也不会受到这么多关注，所以希望能将 “女性身份” 也转化为优势。缺乏多样性的地方，就不会有创新。今后，我们会不分性别地支持年轻创业者，同时也会积极培育女性领导者。

【卡西】 我们在大企业中，一直都是少数群体。而现在，我真切感受到这反而成了一大优势。也希望女性创业者们能主动与我们取得联系。在我们的基金，不必担心会因为是女性而面临更高的门槛，但在 ESG 等其他方面，我们的要求可是很严格的哦（笑）。虽然目前我们还是一只小型基金，但希望能从这里出发，大幅改变日本的现有体系。欢迎和我们一起改变社会。

创立日本首只 ESG 导向型风险投资基金 “MPower Partners Fund L.P.”（以下简称 MPower Partners）的卡西・松井女士与由美子・村上女士，再加上另一位创始人关美和女士，三人都曾长期任职于大企业，缔造了光鲜亮丽的职业生涯，是名副其实的 “超级女性”。这样三位女性，为何会在 50 多岁后半段毅然投身创投圈？

【白河】 卡西女士从高盛离职后，后续动向一直备受关注，没想到您会和关女士、村上女士一起创业，实在令人惊讶。尤其是村上女士，直到不久前还是 OECD 日本区的负责人。想请教一下公司创立的经过，最初是从怎样的构想开始的呢？

【村上】 我、卡西和关美和原本就是朋友。三人都在金融行业深耕多年，背景相似，因此通过工作结缘成为好友。我们不仅同龄，连出生月份都一样，所以每年都会一起举办生日会。而且三人心中一直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如何借助金融与社会的联结创造价值。MPower Partners 的最初构想是我先想到的，之后我问关女士 “你觉得怎么样？”，没想到她比我预想的还要兴致勃勃，说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的使命呀！”，我俩越聊越起劲（笑）。趁着这股劲头，我们又向卡西发出了 “一起开公司吧？” 的邀请。不过一开始，她的反应比较冷淡。

【卡西】 我当时确实很犹豫。虽然有上市公司相关的工作经验，但在非上市股票领域资历尚浅，担心自己能不能好好搭建基金、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投资标的。毕竟年纪也不小了，精力也跟不上了（笑）。所以没能立刻下定决心，但村上她们给了我时间让我慢慢考虑。

【村上】 那是 2019 年秋天左右的事，当时新冠疫情还未大规模爆发。卡西最终下定决心，是在第二年的 2-3 月前后。从那之后，我们就正式启动了筹备工作。开始接触投资者后，由于市场对 ESG（环境、社会、治理）导向型基金的反响良好，募资过程进行得很顺利。

【白河】 原来最初是村上女士的想法。听说募资是最困难的环节，你们能在短期内集齐资金，想必是得益于三位的过往业绩吧？如今投资者之间，“未来 ESG 战略至关重要” 的风潮是不是也越来越盛？

【村上】 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国内外很多投资者都对我们的使命产生了共鸣。其中，日本三家大型金融机构原本就有将 ESG 纳入经营战略的方针，因此很早就成为了我们的锚定投资者（大额出资者）。这些机构通常对没有过往业绩的基金投资会十分谨慎，但他们似乎认可了我们此前在 ESG 领域的相关活动。

【卡西】 这一点也是我们与其他风险投资基金的差异化优势。我们已经研究 ESG 数十年了，我认为这是三人的经验与价值充分发挥作用的结果。

【村上】 随着 ESG 受到全球关注，我认为今后会涌现出更多 ESG 导向型基金。但我们并非因为近期 ESG 成为热门话题才跟风宣传，而是已经深耕研究了数十年。这一点，我认为是我们的核心优势。

【白河】 事实上，贵公司作为日本首只 ESG 导向型基金，确实备受瞩目。卡西女士也长期呼吁 ESG 的重要性，那么促使您最终决定加入 MPower Partners 的契机是什么呢？

【卡西】 从时机上来说，其实新冠疫情起到了推动作用。我原本就有普及 ESG、激活日本经济的想法，但收到村上女士的邀请后，新冠疫情全面爆发，居家办公让我有了充分思考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对风险投资进行了各种调研，最后觉得 “或许我们也能做到”。虽然也有不安，但我深知，要激活日本经济，初创企业的成长和 ESG 战略的落地缺一不可。如果能为实现这个目标出一份力，即便一开始规模不大，也愿意尝试挑战，于是便下定了决心。

【村上】 新冠疫情对我们的业务其实是有利的。日本企业大多认为 “要谈事就必须当面拜访”，但疫情之后，“初次见面当面沟通，后续通过线上推进” 成为了常态。正因为如此，我们作为规模不大的小型基金，才能顺利完成与众多出资企业及投资标的企业的沟通。对了，这次募资过程中，我们没有举办过一次酒会或饭局，这在疫情前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疫情让社会发生了急剧变化，也正是在这个节点，涌现出了许多想要抓住新商业机遇的初创企业。

【卡西】 我完全同意。这次因为疫情，企业的高层们也都居家办公，比平时更容易联系到。也正因如此，商务洽谈才得以顺利推进。

【白河】 看来新冠疫情带来的工作方式变革，也对基金的创立产生了很大影响。展望未来，我认为 MPower Partners 的成立，或许会成为改变日本的契机。我那位在硅谷初创企业圈的朋友，听到你们创立基金的消息后说 “游戏规则改变者出现了”。真为你们的创业感到振奋。

【村上】 能听到这样的话，我们非常开心。其实我们三个人都是创业者的女儿，或许骨子里就继承了这份创业基因吧。我的母亲原本一直是全职主妇，却在 48 岁时创办了一家药店，之后用 20 年时间将其发展成山阴地区最大的连锁超市。我亲眼目睹了母亲白手起家、从零到一的全过程，而我自己却选择了作为公司职员，走了一条世俗意义上安稳的职业道路。但母亲展现出的 “创业” 这份勇气与挑战，一直深埋在我心底，或许是想在职业生涯的最后，完成这份 “收官之作” 吧。

【卡西】 我也亲眼见证了父母白手起家的艰辛，心底一直藏着 “想要迎接同样挑战” 的想法。

【白河】 比起你们父母的时代，如今的环境对女性和初创企业来说，应该更有利于开展更大规模的挑战吧？您二位年轻时就有丰富的海外经历，如何看待日本初创企业面临的课题？

【卡西】 我希望日本的初创企业不要满足于成为国内第一，只要商业模式能走向全球，就应该勇于进军国际市场。我们也想为它们的全球化发展提供支持。中国的创业者对开拓海外市场的欲望要强烈得多，相比之下，日本的现状实在令人惋惜，也很浪费潜力。日本有众多优秀人才，国家稳定，具备初创企业成长的良好环境，但很多好不容易起步的事业却止步于小打小闹，实在可惜。我一直对这一点抱有强烈的危机感。

【村上】 真的非常浪费。我们必须在资金方面为初创企业提供更多支持。为此，我们基金也会以实现稳定的投资回报为目标。我们要证明，正因为融入了 ESG 理念，企业价值才会得到提升。

【白河】 您二位一直活跃于大企业和国际机构，却毅然做出创业这一果断决定，迈向新的使命。如今在企业工作的 50 多岁女性正为人生转折而迷茫，你们的挑战堪称她们的榜样。

【卡西】 我们三个人都 56 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大家通常会觉得 “能在同一家公司干到退休就很不错了”，但或许是因为亲眼见证了父母的创业经历，我们才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这么大年纪第一次投身创投圈，现在每天都充满新鲜感。虽然有时会对没有秘书、没有 IT 支持的环境感到手足无措（笑），但和年轻创业者交流真的非常开心。希望我们的挑战能给女性同胞和同龄人们带来一丝勇气。

【村上】 没错没错，我觉得正是这种 “五十岁起步” 的精神，才能打造未来的日本。去年我们都 55 岁，所以自称 “GOGO Girls”（笑）。对于年龄，我们就是抱着这样积极的心态。说实话，有时会因为担心出不了成果而失眠，但我们还打算继续努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