舶来的“娜拉”与五四女性解放运动
发布时间:2025-12-27 07:27 浏览量:1
舶来的“娜拉”与五四女性解放运动
子君与涓生,可以被看作是近代中国新旧交替时期,一心想反抗传统,最后却失败的“新青年”的典型,是那个时代的“孤勇者”。为了更深入地理解这场婚姻悲剧以及背后的原因,我们必须了解一部话剧,那就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这部话剧在1918年被正式引入中国,深度参与了“五四”前后中国青年与知识界的思想启蒙运动,引发了一连串“现象级”的变动。《玩偶之家》的剧情并不复杂,主角是已经结婚6年的家庭妇女娜拉,她经济富足,衣食无忧,丈夫海尔茂表面上也非常爱她,她以为自己的生活非常幸福。然而一件陈年旧事,像定时炸弹一样砸碎了娜拉的生活;早年间,娜拉曾经为了筹款给海尔茂治病,伪造了丈夫的签名向人借贷,如今债主跟海尔茂有纠葛,便以此来要挟娜拉。得知真相后,海尔茂撕下了自己的面具,肆意辱骂谴责妻子。看着判若两人的丈夫,娜拉终于明白,自己在丈夫眼里根本不是一个独立,值得尊重的人,只是一件附属品。于是,娜拉最终在圣诞之夜,离开了这个不值得留恋的家,去追寻自由和真正的自我。
易卜生笔下决绝的娜拉,跟当时主张自由、独立的“五四”精神不谋而合。1918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帜性刊物《新青年》杂志,更推出了易卜生专刊,胡适这样归纳了“易卜生主义”:“抨击中国传统家庭制度;拥护个人主义;要求社会接受不因袭守旧的新声音。”一时间,抗婚、自由恋爱成为了新一代青年,尤其是学生与知识分子的标配。正如孔慧怡老师在《五四婚姻》里所说的,青年们的反抗,不仅在于改变腐朽落后的旧式社会,更在于实现个体的自由发展,而“婚姻感情的自主”,就是个人自由的核心。例如,著名诗人徐志摩要跟原配张幼仪离婚,就兴奋地宣扬:我要成为离婚第一人。抗婚、恋爱俨然关系到中国的现代化和民族的未来。
简而言之,一心主张自我独立,拒绝被传统婚姻继续压榨的娜拉,自然被“五四”知识分子和青年们引为知己。娜拉更是成了那个时代新女性的典型,成了一个前卫的文化符号。《伤逝》里的子君,其实就是中国版的娜拉。然而,就在群情激昂之中,作为新文化运动旗手之一的鲁迅,却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娜拉走后怎样?”因为他敏锐地发现了观念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其中的核心矛盾就是,无论是当时的中国社会还是作为个体的新式青年,都还缺乏对这种自由与解放的支撑,而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独立生活所必须的物质条件和空间。
实际上,许多受五四新思想感召的青年,都抱着一种近乎浪漫的幻想,那就是相信只要自己走出传统家庭,去自由恋爱,就能实现独立和自由,就能靠个人之力建造一个新型的情感乌托邦。但是,他们不仅没有意识到情感需要现实物质条件为基础,也没有意识到爱情本身的脆弱性。1923年,鲁迅在北师大做了题目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他认为,娜拉走后无法谋生,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总之,他认为,当社会整体解放之后,才谈得上个人的解放。而要达到终极的总体解放,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要有无数的战斗。
两年后,也就是1925年,鲁迅创作了《伤逝》。在这部作品里,鲁迅通过犀利的笔锋,描写了涓生和子君脆弱的感情,在残酷现实和物质匮乏的双重夹击下,如何迅速破灭。子君因忙于家务,不再读书、散步,成了一个终日跟厨房碗碟作战,喂鸡喂狗的家庭主妇。用涓生的话说就是:她变了,她根本不懂“我”,比如经常催促正在工作的“我”吃饭,即使“我”脸带怒色表达不满,她也看不见,不知道她打断了“我”的工作;同时,子君会因为几只油鸡跟房东太太斗气,不如以前幽静、体贴;屋里又时时“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对此,涓生感到很烦扰、厌倦,再加上他后来失业,没有了经济来源,生活就只剩下一地鸡毛。
在这种窘迫中,涓生性格中的自私和怯懦开始萌芽,他开始缅怀过去“安宁的生活”,认为“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子君”。于是,他想要重新开始,所谓“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要趁自己还能“扇动翅膀”逃出眼下的困境。所以,他的解决之道就是宣布放弃爱情,并自我反思:“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对涓生而言,离开子君是再次新生。所以,他向子君表示分手意愿后,一厢情愿地说:“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同时,在心里,涓生也自我安慰说:“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实际上,作为一个男性,涓生不能理解,自己实际上已经断绝了子君的出路。每每读到这里,我都忍不住为子君的遭遇感到难过:当时,女性的出走,之所以如此艰难,是因为她一没有财产,二社会也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她每走一步就要杀死自己一次,比男性的出走艰难得多。在小说里,子君没有选择求职,但不能以此指责她缺乏勇气,这条路本来就很难,而且跟涓生的爱,也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和活力。最后,子君被父亲领回了家,然后就死掉了。涓生向朋友打听子君是怎么死的,对方含糊其辞,让人怀疑她可能是自杀。正是这个含糊其辞,暴露了涓生的怯懦,他不敢知道真相。
所以,在百年后,我们再回首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以及站在时代浪尖上的新女性,就会发现,在当时的中国社会现状下,能够幸运地走上“新女性”之路的妇女几乎是凤毛麟角。不要说占据主体的乡村女性,就连城市中的普通市民与小资产阶级,哪怕是接受了现代教育和女性独立思想的洗礼,也会因为无法抵抗残酷的社会现实,从而被迫妥协。除了能接受新式教育,百年前的中国女性要想实现生活自主,不仅需要接受新思想的启蒙,还需要其他条件与机会的帮衬。在《五四婚姻》里,孔慧怡对五四时期涌现出的七位知名新女性,比如林徽因,陆小曼,张幼仪等,进行了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当事人还需要家庭中男性亲人的理解和支持,一笔自己能够支配的财富,以及超常的勇气与韧性,三者缺一不可。
如果你认为,物质经济条件解决了,女性的自由就能水到渠成,那么我只能说,这只是第一步。让我们来进一步假设一下,如果涓生没有失业,甚至功成名就,经济富裕,他们的结合就会幸福美满,子君也能获得独立和自由吗?不用假设,现实的例子就摆在跟前。要知道,鲁迅写《伤逝》的1925年,他正在跟许广平交往。身为鲁迅的遗孀,许广平本人却往往被忽视:她出身广东的官员世家,受哥哥的新思想影响,从小阅读《平民报》、《妇女报》等先进刊物,先后就读于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并积极参与社会运动,是一个典型的“五四”新女性。当鲁迅在1923年底,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做“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时,许广平刚好就读于此。《五四婚姻》的作者孔慧怡说,此时的许广平,应该为讲台上鲁迅的风采所倾倒,和其他自比娜拉的进步女性一样,她似乎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出路:如果娜拉遇到的是一位思想进步,献身于女性解放的革命导师,既是一位理想的爱人,也是一位卓越的精神导师。他们如果能够结合,将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和幸福的事情。于是,经过许广平的主动进攻,已有妻室但无夫妻之实的鲁迅,终于放弃了抵抗,二人于两年后在上海同居,算是公开了关系。
然而,事实上又怎样呢?许广平这个始终站在五四运动风口浪尖上,为女性独立解放奔走的新知识女性,最终发现,自己通过自由恋爱获得的感情,居然导致自己最终回归了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角色。这个结局,在今天看来,依旧让人唏嘘。根据鲁迅身边人的记载,许广平既是妻子,母亲,又是秘书,保姆;每日有大量的家务活,一日三餐,里里外外,夏天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做着夏天的;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她一边谈着一边手里织着毛衣……一有客来,她还得临时上街买菜,下厨烧炒;丈夫临时要寄一封信,许广平就换上皮鞋,跑到邮局去……”
原本许广平的志愿,是献身教育,投身社会运动,可是鲁迅却更愿意让许广平当做自己身边的“贤内助”。不仅如此,即使许广平有志独立,自食其力,也无法与社会现实抗衡:毕竟像她这样的新派知识女性,刚入职场,薪水非常低微;而鲁迅,则因为名声越来越大,可以依靠优渥的稿费,毫不费力地同时负担两个人的生活。这样一看,似乎鲁迅当年讲演的内容,一步步地变成了现实,那就是:娜拉出走之后,要么再次回归家庭,要么只能堕落。或者说,鲁迅是平行时空里,事业有成、功成名就的涓生,而许广平则是与现实妥协的子君。可以想见,如果涓生不失业,他和子君经济基础尚可,也不过是重复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模式而已。于是我们不禁要问,那当经济问题解决了,为什么通过抗争获得的理想婚姻,又重回传统式男主外,女主内制的家庭模式里了呢?为什么中国的娜拉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当初要逃离的家庭,重回老路了呢?
对于这种状况,许广平其实是有察觉的,她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叫《像捣乱,不是学习》: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为了)寻求活的学问,向社会战斗的学问,去请教鲁迅先生,然而后来却消磨在家庭和小孩的繁琐上。一个女人,如果这两方面没有合理的解决,没法放开脚走一步的。这苦恼的情形,不是男人所能了解。”显然,时至今日,类似的问题依旧存在,依旧会引起女性的共鸣。长久以来,女性这个角色天然跟家务捆绑,贤妻良母就是女性的天职。直到现在,许多在职场上独当一面,出类拔萃的事业女性,依然会受到来自周边社会的压力。她们经常被有意无意地询问:你是如何平衡家庭与事业的?然而,男性从来没有被问过这种问题,但女性在面对这种问题时,往往会因此内疚,反思自己是否过于注重事业,而忽视了社会期待她们背负的家庭责任。所以说,当显性的社会不公,比如女性就业,教育歧视状况被逐渐纠正后,要想破除更多的“隐性不公”,比如社会对女性角色地位的规训,则是一场更加漫长与复杂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