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鲁敏、萧耳、默音：什么是“新女性写作”

西湖，自古便是文人墨客灵感之源，承载着千年不绝的翰墨风流。2025年11月9日，这片诗意水域再度迎来文化盛事——西湖文学院揭牌仪式在杭州隆重举行，同步开启首届西湖文学周活动序幕，它标志着当代文学机制化建设迈出重要一步。

在西湖文学院的一场对谈中，评论家张莉与作家鲁敏、萧耳、默音齐聚西子湖畔，共同深入“新女性写作”的核心。她们回溯新文化运动至今的百年脉络，探讨何为“新女性写作”——它不是两性关系的二元对立，而是以新的价值观理解整个世界 ；它旨在“让听不见的被听见，让看不见的被看见”。

在文学的世界里，女性写作并非一个新鲜的命题，却是一片常谈常新的广阔疆域。从历史深处“绣户”内的低语，到如今面向世界的多元表达，女性拿起笔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关于自我、声音与权利的叙事。

在这场思想交锋中，我们既看到作家们如何以创作实践拓宽“女性写作”的边界，也直面来自读者和市场的困惑与挑战。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文学创作的讨论，更是一次关于我们如何认识女性视角、如何理解彼此处境的深刻启迪。以下内容就摘自这场论坛，希望它能引领你一同思考，何为更自由、更宽阔的书写。

夏小暖

主持人

张莉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鲁敏

作家

萧耳

评论家

默音

作家、译者

新女性写作的

定义与历史脉络

夏小暖 近年来，越来越多女作家拿起笔发声，她们的文字呈现了当下女性的多元处境，也彰显着时代发展的不同面向。张莉老师深耕女性文学研究，最近出版的新书《开启她世纪》梳理了过去一百年女性文学的发展，对新女性写作的定义，你是如何理解，如何把握的呢？

张莉 在烟雨朦胧的西湖边聊新女性写作，确实格外有意义。新女性写作是最近几年来一直很热的话题，但我要稍微纠正一下，并不是说我们提出了女性写作，作家们才开始写，而是自古以来女性都在书写，但在 1919 年之前，女性没有法定受教育权，文字多在家庭内部流传，很少有公开发表空间。李清照能在文学史上独占一席，因她是集齐了诸多条件的天纵之才，非常了不起，而多数有才华的女性终会因婚姻、生育等原因寂寂无闻。伍尔夫有一句话，如果莎士比亚有一个妹妹会怎么样？答案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一个女性她需要自己的房间去写作。

1919 年对于整个中国文学特别重要，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中，女大学生们拿起笔，写作时，不再用妾、奴自称，而是用“我”发声。90 年代女性写作曾是热潮，到 00 年代，却被窄化为“身体写作”“个人写作”。2020 年我与《十月》杂志合作发起“新女性写作”专辑，邀请 13 位作家同题创作，2024年仍在持续推进，还推出《女性文学年选》，收录年度优秀女作家作品。

很多人问，什么是新女性写作？我认为它不是“新女性的写作”，而是“新的女性写作”——它打破二元对立思维，不局限于“我与男人的关系”，而是关注女性与自然、时代、社会的联结。比如李娟《我的阿勒泰》，写的是女性与大自然的相处，这就是典型的新女性写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的《植物妻子》，以女性渴望成为植物的独特视角，折射社会环境问题；《那不勒斯四部曲》则打破“天才女友”的性别预设，让女性之间的情谊成为核心，可以是女性的朋友，而不只是男人的女朋友。

伍尔夫说“女性可以写卧室、客厅、厨房，也可以写整个大自然”，辽京《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就印证了这一点。这个女性叙事，让我们看到了更宽阔的世界。所以，新女性写作的核心，是用新的价值观理解世界，让那些听不见的被听见，让那些看不见的被看见。

作家创作实践与困惑

鲁敏 听张莉老师梳理女性写作的历程，我深有共鸣。我们 70 后作家成长于“身体写作”被热议的年代，当时我对“性别写作”避之不及，刻意强调“我是写作者，而非女作家”，题材选择上也刻意避开婚姻、家庭等传统女性写作范畴。但现在我意识到，真正的新女性写作，是写作者用自己的价值观观察所处的时间与空间。我生活在南京厂区，对 90 年代产业转型期的下岗潮有强烈感受，于是写下《六人晚餐》，聚焦两个家庭在时代变革中的命运；我们70 后对改革开放感情深厚，身边有很多筚路蓝缕的小老板，他们身上承载着经济上行期的复杂人性，便有了《金色河流》；我还写过以 80 年代“严打”为背景的长篇，主角是女性，但创作时并未刻意考虑性别，只是被题材本身吸引。

这些题材是女性写作吗？当然是，但它是拓宽的女性写作。写作者正好是女性，但更大意义是她处在时间与空间当中。长久以来，人们觉得女性无力处理宏大叙事，但从 1919 年到 2025 年，女作家一直在拓宽写作边界。新女性写作就是要打破“这个题材女性不适合写”的偏见，让写作回归“人的写作”——无论性别，只要能捕捉时代的代表性面孔与故事，就是有价值的。现在越来越多女作家跳出局限，从社会学、人类学等角度写作，这是非常好的趋势。我渴望有一天，我们不再讨论“某题材是否适合女性”，而是单纯关注作品本身。

萧耳 我和鲁敏老师的创作路径看似相反，她能“划掉女作家的‘女’字”，而我可能是把“女”字加上的写作者。20 年来，我一直以鲜明的女性立场写作。早期的电影评论集《第二性元素：女人的电影盒子》、文化随笔《女艺术家镜像》，都是纯粹的女性视角；近年的长篇《林中空地》《望海潮》，也以女性为主角和叙事核心。

但面对这个话题我很困惑。最近这两个长篇小说都是以女性立场、主角叙事，但读者反馈完全不一样。《林中空地》以西安终南山民间女性读书会为原型，写中产阶级女性通过阅读实现自我成长，豆瓣评分8.3 分；而《望海潮》中的主角朵小姐，是底层女性，进城后依附男性获得生存资源，却被很多读者打一星、二星，指责她“不独立”“不体面”。

读者的批评集中在道德审判：你写的女性不符合新女性的价值观，你就不是新女性写作。但文学的意义难道不是呈现多元的女性处境吗？女性的生存状态有“洁白如花”，也有“如泥潭般脏臭”，那些看似“不完美”的女性，背后有具体的生存困境。我希望读者能放下先入为主的道德评判，去理解女性的复杂与多样——呈现出这些不被看好的处境，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默音 我近年的创作和翻译都围绕女性展开，翻译武田百合子的《日日杂记》《富士日记》时，我被她的经历深深打动。她本是家庭主妇，是作家武田泰淳的妻子，长期隐藏在丈夫身后，丈夫过世后，她的日记被编辑发掘发表，最终成为名声远超丈夫的畅销书作家。这些日记中文版出版后，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觉得“过于琐碎”，也有人沉浸其中，仿佛与武田一家人共度了 13 年。这种两极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但这正是写作与阅读的意义——你的作品终会抵达能与你共鸣的人手中，像隔空击掌。

翻译日本近代女作家作品时，我发现当下中国女性与明治到昭和时代的日本女作家，仍有很多境遇重叠。樋口一叶只活了 24 岁，创作仅 14 个月，却写出了《青梅竹马》这样的经典。她以女性的敏感捕捉到时代瞬间，证明了“当女性开始发声，能带给世界不一样的目光”，这就是女性写作的意义。我认为写作没有绝对的“男性写作”或“女性写作”之分，但每个写作者都无法脱离自身性别视角。男作家写女性仍有男性视角，女作家写宏大主题有女性同情。

女性视角的价值与

素人写作的意义

张莉 刚才三位的分享对我很有启发。女性视角不是用来抗议世界，而是让世界看得更多、变得更丰富。萧红就是最好的例子。她 20 岁开始写作，31岁去世，《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等作品，写的都是日常琐碎——穷、冷、饿，鲁迅的饮食起居、生活细节。当时很多人觉得她的写作“太琐屑”，但八十多年后，这些作品成了语文课本必读书目，我们通过她的文字重新理解鲁迅，所有写鲁迅的文章中，细节皆从萧红来。我们也重新认识散文的价值。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全是女性的声音。科幻文学鼻祖玛丽·雪莱，也是以自身生育痛苦为灵感，把经验转化成文学，写出了《弗兰肯斯坦》，开创了科幻文学的新领域。

女性视角是一种价值观和创作美学。乔叶的《宝水》就是新女性写作的代表，她写乡村女性用抖音推广家乡、成为美食博主，也写农村女性对家暴从隐忍到反抗的转变，呈现了真实的中国乡村变化。这种放松、真实的写作，远比刻意对抗更有力量。

夏小暖 现在很多素人女性也开始写作，比如杨本芬《秋园》、陈慧《在菜场，在人间》，她们的作品让很多人找到了写作的勇气。各位如何看待素人女性写作的意义？

默音 我不认同“素人”这个概念，每个人都可以是创作者。武田百合子从未想过自己的日记会出版，她只是忠实记录生活，却在长期写作中磨炼出精准的表达，最终成为优秀作家。她的日记中文版虽然厚重，但仍在不断再版，说明真诚的记录总有读者共鸣。创作不局限于文字，视频等形式也能表达自我，重要的是勇敢记录。

鲁敏 素人写作能为历史留下“人类样本”。我们看罗新《漫长的余生》，这个北魏宫女在历史上毫无痕迹，而现在的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写作记录日常——逛菜场的经历、家庭生计的考量、物价的变化，这些细节会成为未来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珍贵资料。每个人都是唯一的，你的记录对后人而言，就是不可替代的历史片段。从前弱小的人没可能记录下自己，现在我们可以以非专业的身份留下自己的片段。

萧耳 素人写作更不需要刻意区分男女，核心是视角的平等。长久以来，男性写作主导的宏大叙事被认为是“高级”的，而女性的微观叙事被忽视。但门罗的作品只写日常，却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说明微观叙事与宏大叙事没有高下之分，只是视角不同。希望有更多评论家关注女性的微观书写，看见其中蕴含的个体与时代的关联。

鲁敏 女性写宏大题材，也能有独特视角。像我写下岗潮，没有聚焦历史进程，而是通过《六人晚餐》的餐桌场景，折射时代风云对家庭的影响；《金色河流》写改革开放，没有正面描写创业历程，而是聚焦企业家生命最后阶段的情感关系。女性可以用细腻的观察，从家庭、情感等角度切入大事件，提供不一样的理解世界的方式。

张莉 萧红和萧军都写抗战，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是宏大历史叙事，萧红的《生死场》写村庄女性的生育与死亡，当时鲁迅和胡风都认为萧红写得更好。如今，《生死场》在抗战文学中的地位远超《八月的乡村》，这就是女性视角的价值。中国女性写作有萧红、张爱玲这样的典范，她们的作品值得被更多世界读者看到。新女性写作既要开拓新视角，也要传承这些未被充分发扬的传统。

我理想中的女性写作，是“在不同温度沸腾”——有各种各样的写作方式，自在而活泼。李娟《我的阿勒泰》就很可贵，她笔下的妈妈、外婆风趣可爱，与哈萨克族乡亲自然相处，通过文字建立了女性与大自然物我相忘的关系。

女性写作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语言与表达方式。遮上萧红的名字，你能一眼认出她的文字；鲁敏、默音、萧耳的写作，也都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当作家形成独特的语言风格，性别就不再是标签，作品本身会说话。

希望新一代女性写作者能放松、自由，秉笔直书。不要察言观色，不要怕不符合规则——不符合规则的写法，或许能创造新的规则。所有著名作家都曾是“素人”，只要勇敢表达，素人也可能成为经典作家。

文 编辑 韩哈哈

资料提供 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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