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抑止女性写作 | 张莉《她走过无数人间:萧红和她的文学世界》新书上市

发布时间:2025-12-26 17:38  浏览量:1

“在写作中,我仿佛面对着读者,迫不及待地要和喜欢萧红的朋友们、要和我的写作者同行们聊聊这位女作家和她笔下的世界。”

在这本书里,张莉教授以细腻的女性视角重新走进萧红,为我们打开一个更为本真、更具温度的理解通道。本书不囿于传统的文学史框架,而是以深切共情贴近萧红的文字与生命——她解析《生死场》中女性身体如何成为苦难与抵抗的战场,凝视《呼兰河传》记忆深处那座被女性目光照亮的小城,体认《商市街》里困顿中依然鲜活的生命热忱……

张莉教授的笔触既有学者的锐利,更有女性对女性的懂得:这本书不仅还原了一个更为完整的萧红,更勾勒出现代女性写作的精神谱系——在那条向着温暖与爱的文学道路上,萧红孤独而坚定的身影,至今仍在照亮后来者的写作与生命。

以下是《她走过无数人间:萧红和她的文学世界》序言。

——《她走过无数人间:萧红和她的文学世界》

序言

张 莉

对萧红作品的喜爱,从二十五年前研究生在读时期就开始了。真正拿起笔写下自己的阅读感受,是在 2011年萧红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我在《人民文学》发表了散文《刹那萧红,永在人间》,在《文艺争鸣》“纪念萧红专辑”中,发表了论文《一个作家的重生:萧红与中国当代文学》,也受邀和葛浩文先生进行了对谈《“持久力”和“亲切感”——两代研究者关于萧红的对谈》。也是在那年,我第一次到呼兰,参观了萧红故居。在哈尔滨,我特意去了东兴顺旅馆和商市街,街头上漫步时,我想到“二萧”在街道上奔跑,在松花江游泳。去青岛旅行时,我还特意去了萧红和萧军一起租住的地方打卡。2021年,写作《小说风景》时,我完成了论文《重读〈呼兰河传〉:讲故事者和她的“难以忘却”》,那年也是萧红诞辰一百一十周年。读萧红作品越久,便越强烈意识到,我对萧红文学世界的关注远大于对她个人生活的兴趣。所以,这本书的副标题是我最先想好的:萧红和她的文学世界——我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萧红在今天仍然拥有如此广泛的读者群,但更感兴趣的是,萧红对于今天的青年写作、散文写作等有何启示,以及萧红如何构建新的女性写作传统。

创造她的大自然

在本书的第一讲:《〈生死场〉:一位青年写作者的“诚”与“真”》和第四讲《〈呼兰河传〉:讲故事者和她的“难以忘却”》中,我深刻意识到这是一位对世界有着深刻洞察力和整体性理解的作家。《生死场》是萧红二十三岁时写下的作品,发表时也只有二十四岁。在打开这本书之前,我们想当然地以为她会以自己的经历为蓝本,就像许多青年写作者最初开始写作时那样。可是读到一两页后,我们便会发现先前的想法多么浅薄,印象多么刻板,我们轻视了这位作家。萧红所写下的,是哈尔滨郊区的普通村子,是战前的村庄和战争到来后的村庄。在那里,人们曾经糊糊涂涂地活着,直到外族入侵,才慢慢醒悟。一位艺术家的超拔之处在于,她可以将混乱的世界重新组合,使之成为新的。读者读到那句“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1)时,会意识到,此书里的麦场、菜圃、坟场、屠宰场不只是普通空间,它们含有更深刻的意象,这些空间组合在一起,都意味着“生死场”。这位作家在书中所要完成的,并非对世界一比一的现实呈现,而是通过片段图景的组合完成她对世界的理解。她要写下人的生存样态,写下人的处境。萧红曾经有过惨痛的生育经验,但她并没有将这些身体经验直接在小说中使用,而是进行转写与转喻。《生死场》中,萧红通过切身的生育经验完成了属于她的思考:人为什么会像猪狗一样活,人应该怎样活着,什么才是人的有尊严地活着……她使我们的视线从具体的村庄、具体的个人身上移开,但是读者却看到更多的村庄、更多的人,拥有了对世界的整体理解。这是属于萧红文学的原创性,仅这部作品就足够让人记住萧红,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某种程度上,萧红的《生死场》,是能够改变我们认知世界方式的作品,读这部作品,会不断感叹,原来人曾是这样生活的,原来世界和村庄曾是这样的。从这个意义而言,萧红是那个村庄的“报信人”,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罕见的。这也是《生死场》虽然有些青涩,但仍被视作经典的原因所在。

1941年萧红发表了《呼兰河传》,这是她对村庄的另一次重写,也是她对世界的另一种理解。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也仿佛是轮回,她写那些亘古不变的大泥坑,写人们在寒冷中活着,麻木地活着,乐天知命地活着,逆来顺受地活着。大自然控制着人们的生活,但人们在大自然威力面前也自有坚韧。萧红书写了既复杂又澄澈的世界。这里的自由自在多么令人向往:花想怎样开就怎样开,鸟想怎样叫就怎样叫,黄瓜想怎样爬上架就怎样爬上架,蓝天想怎样蓝悠悠就怎样蓝悠悠。受限的与不受限的生活交相辉映——作家写下糊糊涂涂的世界的“实然”,也写下了自由自在的世界的“应然”。

读《生死场》和《呼兰河传》,我多次想到萧红对大自然的情有独钟,萧红在她的文本里创造了一个独属于她的大自然,这个世界固然是属于东北的,但超越了地方性。借用伍尔夫(又译吴尔夫、伍尔芙等)评价勃朗特姐妹的话,她用自然来描述一种用其他方式无法表达的精神状态。“她们抓住了大自然中最接近她们或是笔下人物的感觉的东西,所以她们笔下的风暴、荒野、夏天可爱的场地,不是用来点缀沉闷文章或显示作者观察力的装饰品——而是带有感情和照亮全书的意义。”(2)从萧红的写作中可以感受到她作为写作者的雄心,恰似伍尔夫评价艾米丽·勃朗特的话:“她看到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感到自己有能力在书中把它统一起来。”(3)无论是在《生死场》还是在《呼兰河传》,萧红并不像普通写作者那样,立意写“我爱”,“我恨”,而是要写“我们”,“整个人类”。要有独特的认识世界的方式,“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 用一种不同的逻辑, 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4)。这样的雄心和洞察力使她和她的同时代作家的审美追求迥然相异。事实上,不止一位研究者写下了萧红与沈从文的对比、与张爱玲的对比,从那些对比里,我们可以看到萧红的超拔和不凡。

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

研究者们都提到萧红作品的女性气质,这也是今天读者深为喜爱她的原因。许多人也会把她在小说中或谈话中的观点列举,视为其强烈女性立场的表达,这无疑是有说服力的。但是,一位作家的写作立场不仅在于她的观点,更在于她如何在作品中呈现人物命运、理解人物命运。《生死场》中金枝恨男人的话曾经被反复引用,证明了萧红在书写女性处境所意识到的压迫,但让人深思的是,她对金枝命运的凝视。《生死场》中,萧红集中书写了战时女性的命运,有的女人像男人一样去打仗,去做女英雄,但大多数女性被恐惧笼罩着。金枝恐惧被强暴的命运,来到了尼姑庵。但是尼姑已跟着男人跑了,那么,金枝的出路在哪里?萧红以一种“弃儿”的立场完成了对女性命运的勾勒,她不仅要逃离外族的压迫、阶级的压迫,也要逃离性别的压迫。可以看出,在金枝命运的理解上,萧红的态度是激烈的,她在克制叙述的同时也留下了感叹,她的行文中涌动着隐隐的愤怒:“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5)“(她)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6)放在世界文学史上观察,会发现,作为同时代人,萧红和伍尔夫各自有对战争的理解角度,但是,她的表达比伍尔夫更切身、更具现实感,萧红是站在贫穷的女性视角上去理解世界的,这是她自身的处境,阶级与女性的双重视角使她和同代作家,尤其是同代女作家之间卓有意义的不同。

某种意义上,写作《生死场》的萧红在经历着她的冒险,她要经历双重困难。一如伍尔夫在《女人的职业》一文中提到,首先,要“杀死房间里的天使”(7)——女人在写作时总是要顾及房间中的那个天使,她“纯洁”“羞涩”“优雅”,她们被要求妩媚可爱,讨人欢心,甚至不惜为此说谎。《生死场》里,当萧红写出村庄女性生产之痛和不堪时,那个穿着长裙的“天使”从她身边消失了。与此同时,女性写作者也要真实地说出自己的肉体经验。这对于任何一位从事写作的女性而言都意味着困难重重——要打破内心的耻感,要打破如影随形的“教养”,要打破女性写作的惯例,打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与规范。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生死场》里,萧红用一种女性写作史上从未有过的方式书写女人们的生活。生育的痛苦、羞耻、折磨,她悉心呈现。年轻的她是在自己痛苦的废墟上构建了名叫“生死场”的世界。她以这些文字向世人呈现,什么是女人的生活和女人的写作,她迫使读者直视那从来没有注意过也全然不敢注意的世界;她使那些真实的痛苦、真实的生活成为文学风景;她所重建的,是一种新的文学审美。正是因为对真实生活和真实经验的尊重,萧红撬动了我们对乡村生活、对民族命运、对人类命运的思考。

尤其要特别提到,尽管萧红对女性处境有着切肤之痛,但她并不是在二元对立的框架下去理解问题。她愤怒地写下村庄里男人对女人、丈夫对妻子的压迫,同时,她也冷静地写下乡村中母亲对孩子,村人对外来者、对穷人、对病人的欺侮。作为作家,她看到的是村庄的愚昧,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她所思考的是,人如何有尊严地活着,也思考何为弱小者的尊严,何为孩子的尊严。

在写作中,萧红以鲜明的女性立场切身书写,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读者们都接受了她的理解、她的视角、她的写作,她成为现代女性写作传统的缔造者。那不是在男性指导下的写作,也不是对男性写作的模仿,而是独辟蹊径、独具女性气质和女性精神的写作。如果说现代文学史上有着悠久的文学传统,我们的传统应该由老祖父和老祖母共同构成。我们有老祖父的史诗传统、宏大叙事,我们的祖母们也写战争,写宏大,但她们写下的是战争的阴影、厨房里的哭泣、被战争摧毁的日常,那是和祖父们不一样的看见。

聂绀弩形容萧红是大鹏金翅鸟,这是精准的比喻,无疑,笔便是这位作家身上巨大而有力的翅膀。萧红擅长点燃语词与环境所碰撞的火花,她的文字中涌动着创造性的表达。她毫不违和地把人和动物的生存并置,使人别有所见:“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8)“夜里蛤蟆的叫声,好像被蚊子的嗡嗡的压住似的。日间蚊群也是忙飞。只有赵三非常哑默。”(9)她的比喻新鲜、细腻,但又别有意味。比如她说王婆的头发:“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着,朝晨的红光照着她,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的缨穗,红色并且蔫卷。”(10)比如《后花园》中,她慨叹人的活着:“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11)牛马的比喻,和今天年轻人们的自嘲,竟有出奇的相近性。萧红的表达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流畅,她追求语词与语词之间的摩擦感、颗粒感,但这也带来了陌生化效果,她总能将无法想象的两个词语进行联结,出其不意但又神采奕奕。比如她在《呼兰河传》里写玫瑰花,“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的在玫瑰树那儿闹着”(12)。“酱油碟”是厨房里的寻常之物,用之形容玫瑰花,便是典型的女性视角下的比喻。在这里,萧红使用了以家庭日常、厨房里的物件来做喻体。当然因为她对这些事物的熟悉,但她也是用这样的方式看家庭里的事物,厨房里的事物。于是,她将女性生活中那些不可讲的、无法讲述的变成可讲的,变成一种美。这是两种语法的并置,它建立的是酱油盘子被重新认识,建立的是花朵被重新认知。这是以“颠倒”/“并置”的方式重新构建女性生活的风景,厨房里的风景。今天,我们正在讨论新女性写作。何为“新女性写作”?在于观看视角的刷新、叙述视点的位移,在于使用新的价值观去认识生活。要用新的角度理解世界,要用新的形式去表现日常生活。如此,我们时代的女性写作才会有属于我们时代的新语法、新秩序、新范式。

当然,读萧红作品,我多次想到何为真正有创造力的青年写作。要有深深打着个人烙印的句法结构。写作真正的表达是创造,是在汉语中发明属于自己的理解,要携带自己的生命经验,自己的血液、自己的体温、自己的气息。语言代表着作家的体面,也代表作家的尊严。寻找并创建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表达,是优秀写作者的毕生追求。正是这样的追求最终使《生死场》从一种陈词滥调、一种模式化写作中脱颖而出。这样的写作理念和审美追求,依然值得今天的青年写作者们学习。

重述“微不足道的生活”

《商市街》是萧红的散文集,所写的是她和萧军在哈尔滨时穷困潦倒,但也自得其乐的生活。在第二讲《〈商市街〉:在散文写作中分泌出新的自我》中,我提到《商市街》会让人想到鲁迅小说《伤逝》。那是从男主人公涓生角度讲述的关于他和子君的故事。当涓生在外面游荡不想被家庭困住时,子君在家里做什么,她的所思所想是什么,小说并没有提供给我们。虽然郎华和悄吟也过着涓生和子君那样穷苦的生活,但悄吟与子君不同。《商市街》里,萧红写了这位女性的成长,挑水、烧木柈、炒菜、做饭、精打细算……当子君开口说话,她很可能会像萧红这样讲述事实。生活中的那些细小,小锅小碗,切好的土豆和西红柿,瓜子和黑列巴,饥饿、病痛和寒冷,都来到了萧红笔下,商市街里的生活鲜活生动,历历在目。商市街已经从哈尔滨的地图上消失了,但是,有关商市街的生活一直刻在了文学的版图里。某种意义上,萧红开创了关注日常生活的现代女性散文写作传统。今天的读者喜爱张爱玲、三毛、张晓风、李娟的散文,实际上她们的写作都与萧红有着相近的审美追求。在这些作家那里,并不是人生大事、历史关节才值得记下,角落发生的小事,炒菜做饭,盐水花生的香气,都有记录的价值。这样的女性写作美学是百年中国散文写作传统的重要构成。

必须要提到《回忆鲁迅先生》。这是一篇经典的怀人散文,早已进入中学语文课本,为一代一代读者所热爱。在《〈回忆鲁迅先生〉:一篇经典散文的诞生》中,我梳理了《回忆鲁迅先生》诞生的过程。萧红曾经反复写下回忆鲁迅先生,最终完成了这部近两万字的经典作品。她从鲁迅生活中的平凡小事写起,以细节及日常勾勒鲁迅生活,以“有情”串起那些“不值一提”,为后世的怀人散文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范例。八十多年来,许多作家受益于萧红这篇怀人作品的写作形式,它不仅为我们提供了看待鲁迅的新视角,也示范了一种“以淡笔写浓情”的写作方法。画家陈丹青写下的《笑谈大先生》,其中诸多细节都是由萧红作品里延伸出来的。汪曾祺怀念沈从文先生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某种程度上便与这篇有着极相近的美学追求。

研究者们都注意到《回忆鲁迅先生》中萧红表述手法的细腻,并将之视为女性写作的特点,这固然是对的。但是,女性视角不仅包括手法的细腻,还包括基于女性立场的凝视、体谅与懂得——在还原日常鲁迅时,萧红画下了忙碌的许广平的身影,这为我们理解鲁迅先生及其生活,提供了一个卓有意味的参照。

“我主要的目的是创作,妨害——它是不行的。”

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13)那本书,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读过,当时虽有隐隐的不安,但却进行了自我消化。多年后重读,再次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抑。在此书中,七十多岁的萧军称萧红为“短命的作家”,他直言“萧红是没有妻性的”,尽管他说他并没有要求萧红有妻性 ,但还是忍不住这样评价萧红。他并没有定义到底什么是妻性,但字里行间却是对萧红没有妻性的不满。他在信中解释了他的家暴传闻,包括萧红为什么曾经身体瘀青,是因为他的失手与无意,也解释了自己其实就只有一次情感的出轨,等等。在注释中,年迈的萧军批评信中年轻的萧红总在诉说病痛,不能克服情感的软弱。也是在当年的书信中,年轻的萧军还自比为医生,希望她尽快恢复健康,希望她“正常”——在萧军看来,萧红的身体和萧红的写作习惯都是不正常的。在萧军的话语逻辑里,似乎一切道理都在他那里。注释者的逻辑如此强大,初次阅读的读者大多都会一边读着萧红书信一边对这样的解读频频点头。应该把萧红书信从这样的释读中抽离出来,归还它应有的语境。那是一个青年女性写给情人的信,那是她在异国他乡的独语。

作为研究者,在这本书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萧红的声音从这样的注释中抢救过来,把萧红形象从萧军的话语逻辑里夺回来,我试图使萧红成为萧红,成为她自己。因此,本书中所使用的萧红书信,都出自《萧红全集》里的“致萧军”,按照书信本来的样子,还原她在书信中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样子,归还这位年轻女性写信和表达的自由。按时间顺序一封封重读萧红信札,会慢慢接近那个真实的萧红。倾听她的声音而非别人的转述、别人的分析,会感受到,在书信中,萧红对萧军有依恋有无奈,但也有反驳,更多的是信中涌动的对萧军情感生活、萧军道理的不服从、不驯顺,以及对萧军之于女性态度的讽刺,她尖锐地说不。还原萧红的书信会看到,这位作家尽管在信中会诉说被疾病缠绕的痛苦,但在每封信里也都会说起自己的写作进度、自己的读书心得、自己写完一部作品的欢喜和成就感,以及未来的写作计划,这分明是一位视写作为人生第一要事的写作者,而非只陷在情感旋涡里无法自拔的年轻女性。

写作第五讲《重读萧红书简:谁能抑止女性写作?》时,我多次想到《如何抑止女性写作》(14)那本书。正如诸多萧红传记作品里所写到的,萧红曾经的两位伴侣,萧军和端木蕻良,都对她的写作进行过批评和指责。萧军对萧红的写作是轻视的,他认为很多东西不值一提,认为萧红不会写小说,萧红散文没有结构。萧红在写《回忆鲁迅先生》时,也曾经遭遇端木蕻良的嘲笑:“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16)今天,我们固然可以用抑止女性写作的批判逻辑去理解萧红的遭遇。但是,压抑是事实,反压抑也是事实。即使遭遇这些“抑止”,萧红一如既往地用自己的方式写她的散文、她的小说。“我主要的目的是创作,妨害——它是不行的。”这是萧红在“致萧军”中说的话,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一位女性写作者在那些“抑止”面前的一意孤行与一往无前,看到她在文学世界里所爆发出来的能量,所展现出来的创造力。萧红生命中有如此多的寒凉、贫穷、困窘,即使她在信中也自我感叹一直“走的败路”(17),但是,即便如此,也要拿起笔,制造光。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怀念萧红的作品中,最令人难忘的是聂绀弩的《在西安》和《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这是在萧红研究里被反复征引的回忆录,这两篇文字让后人了解了萧红的文学理念和文学主张,是对萧红作家身份的正视与尊重,是两位作家基于文学的平等对话。当然,我也一直喜欢戴望舒写的那首《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18)

只有四行,但诗短情深。正如诗人臧棣所评价的:“这首诗是新诗桂冠上一颗闪耀的明珠……一颗无与伦比的明珠,是珍品中的珍品。”(19)另有一首诗,出自作家桑格格之手,写于2017年。在《遇见桑格格》那篇文字里,我曾经写下过这个故事。那年,我还在天津工作,忽然收到桑格格的信息,她说她在广州,要去看萧红墓,问我想送什么花。我想到戴望舒在萧红墓前献上的那束红山茶。红山茶多么配她,又朴素又明艳,像她的生命一样。或许,还应该给萧红送大菽茨花,在她笔下,那些花总是开得茂盛、鲜明。我回复格格说,替我送束花,按你喜欢的方式吧。晚上格格就拍来照片,那天萧红墓前的鲜花有好几束,其中有两束是她带来的,一束紫红色雏菊,一大束向日葵,到底是格格挑的,它们都属于萧红的气质。扫墓后她寄来了这首诗,题目是《这个人不简单》:

这个人不简单

桑格格

打算今天去看你

看了皇历,宜祭祀

动了这个念头

呼吸就变了,急促

不像是一件真事

可以去看你这件事

不像真的

先要去买花,我不想

在墓园门口买

我想去菜市场买

买人间的花,买那种

会被人带回家的花

选了一束紫红的雏菊

想起另一个也想去看你的人

问她有什么话要带

她说没有,帮我献束花

所以我又选了一把向日葵

这两束花躺在我的怀里

我在出租车里

淡如菊,烈如日

这是不是你,当然

但什么都不能全是你

出租车找错了地方

不知道你在哪里

站在墓园的中间,墓园干净整齐

我知道离你很近了

问一个打扫墓园的大姐

知道不知道有一位作家

叫作萧红,埋在哪里

她说她只管打扫卫生,不知道

但可以帮我去问一位做碑的人

一个男人,绕过很多墓碑走过来

说,她在上面,在那边

大姐说,我带你们去

大姐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告诉她,埋在这里的这个人

不是当官的也不是有钱的

她文章写得好,是个女人

靠自己的本事,但一生孤苦

她说,喔我没读过书,不认字

她见我流泪,问她死时你多大

我说,我还没出生

她问她有小孩吗,我说有过

但没活下来

借过大姐手里的扫把和撮箕

说,帮她把墓地扫扫

大姐站在那里

她还是有点吃惊,说没想到

没小孩的人,也有人来哭

这个人不简单啊

2017年(20)

日常、平朴、几近口语,却别有诗情。收到这首诗的那天,我至为感动。想到,格格是萧红真正的读者。当然,在桑格格那里,热爱萧红不仅仅是去她的墓地,更重要的是进入她的文学世界,和她同声共气。作为散文家的格格,文字里有和萧红一样的天真、率性,是那种野生野长的美,又或者说,萧红的某种文学气质,在格格那里获得了承继。事实上,在本书第六讲《一个作家的重生:萧红与中国当代文学》中,我也写下了萧红文字气质在当代作家作品中的显现,迟子建、李娟、孙惠芬、塞壬的文学气质与萧红的相近,那也意味着这位年轻的作家并不短命,也从未走远。

无论是《萧红墓畔口占》还是《这个人不简单》,这两首诗其实都内蕴的是对萧红文学绵延不绝的生命力的感叹。而本书之所以最终选定“她走过无数人间”作为书名,也因为它跟这两首诗有内在呼应。是的,“她走过无数人间”这句“很萧红”的话来自《生死场》,来自萧红本人。同时,“她走过无数人间”也是对萧红文学意义的总括:在短暂的人生中,萧红经历了无数人的人生;在文学世界里,她写下万千人的人世冷暖;八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分明感受到,这位作家的影响力不仅早已远超过她的同代人,而且正在走过无数人间。

2025年9月7日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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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第1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3页。

(2)[英]弗吉尼亚·吴尔夫:《普通读者Ⅰ》,马爱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页。

(3)[英]弗吉尼亚·吴尔夫:《普通读者Ⅰ》,马爱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页。

(4)[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5)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第1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页。

(6)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第1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2页。
(7)[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女人的职业》,《太阳和鱼》,孔小炯、黄梅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页。

(8)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第1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2页。

(9)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第1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6页。

(10)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第1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页。

(11)萧红:《后花园》,《萧红全集》第4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0页。

(12)萧红:《呼兰河传》,《萧红全集》第3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页。

(13)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4)[美]乔安娜·拉斯:《如何抑止女性写作》,章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15)靳以:《悼萧红》,《怀念萧红》,王观泉编,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177页。

(16)萧红:《致萧军》,1936年9月12日,《萧红全集》第4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47页。

(17)萧红:《致萧军》,1937年5月9日,《萧红全集》第4卷,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7页。

(18)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戴望舒全集·诗歌卷》,王文彬、金石编,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页。

(19)臧棣:《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读书》2001年第12期。

(20)桑格格:《倒卷皮》,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00—102页。

目录

序言 今天我们为什么读萧红

第一讲 《生死场》

一位青年写作者的“诚”与“真”

第二讲 《商市街》

在散文写作中分泌出新的自我

第三讲 《回忆鲁迅先生》

一篇经典散文的诞生

第四讲 《呼兰河传》

讲故事者和她的“难以忘却”

第五讲 重读萧红书简

谁能抑止女性写作?

余论:如何理解萧红和她的“黄金时代”

第六讲 一个作家的重生

萧红与中国当代文学

余论:刹那萧红,永在人间

附录一 “持久力”和“亲切感”

附录二 萧红语录

后记

【相关作品】

书名:《她走过无数人间:萧红和她的文学世界》

作者:张莉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5年12月

《她走过无数人间:萧红和她的文学世界》是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的最新随笔集。

本书走进萧红和她的文学世界,对其一系列重要作品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文本解读。书中既聚焦《生死场》里女性身体的苦难与顽强,《呼兰河传》里沉淀于记忆深处的那座小城,也还原了《商市街》里一对青年人苦中作乐的生活图景,《回忆鲁迅先生》“以淡笔写浓情”的一种散文写法……全书笔调平实温煦,既见批评的洞察,亦见女性的共情。它不仅勾勒出萧红在现代文学史上写下的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也还原出她那困苦飘零与自由绚烂交织的一生。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热闹属于他人,孤独才是宿命,这是萧红为自己写下的生命注脚。萧红其人其文,以及她所走过的“无数人间”,至今仍对青年写作具有清晰的启示与深远的意义。世界如此广大,她提醒着每一位后来的写作者: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作者简介】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十佳教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主办人。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开启她世纪:女学生与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百年文学中的北京”、《飞鸟与地下:2024年短篇小说二十家》、《无穷的彼处:2024年当代散文二十家》、《平静的海:2024年中国女性小说选》、《有情:2024年中国女性散文选》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等。

编辑:王若凡

胡冰雪

二审:樊金凤

三审:胡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