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女性作家中,她的文字很淡,气象却是最大的”

发布时间:2025-12-29 23:17  浏览量:2

我从1980年代开始接触宗璞的作品,她在那时候的文坛是个特别的存在,文体颇多弹性,词语背后透着文气,这是那时的作家所少有的。

从大的背景来看,宗璞属于远离左翼传统的作家,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知识体系的京派化,二是文章趣味的古典化。

她在清华大学读书时,醉心于英国文学,俄国、法国文学只是部分进入自己的视野。她后来交往的学者和作家,革命队伍里的不多,除了孙犁、冯牧、王蒙等人外,最亲近的属于朱自清、朱光潜、冯至、卞之琳、汪曾祺这些人。

早在1940年代后期,她已经形成了一种人本主义的文化理念,不是从阶级划分的角度思考文学,而是有一种超越于流行话语的纯然之思,以及家国情怀里的美学意识。这些在她晚年越发明显,《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便集中体现了此点。

作家宗璞

因为一直生活在学院、文化机构环境里,所写作品里染有不少象牙塔趣味。经历了漫长的风雨后,思想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冲击。所以有时候,她对于左翼文化亦有着理解的同情,并不像一些象牙塔的学者那样封闭自己。这一点大概受到了父亲冯友兰的影响,既沉浸在知识世界,又不忘与时代对话,儒家的济世精神和现代人本主义理念,都流动于文本深处。

由于此,她的写作与时代忽远忽近,词语也在不断调整中。

大学毕业后,社会上许多年间流行的是苏俄文学,对于那些斯拉夫作家,她喜欢的也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少数人,而内心心仪的是英国的托马斯·哈代,挪威的易卜生和丹麦的安徒生。所欣赏的中国的作家则有司马迁、李义山、苏东坡、曹雪芹等。应该说,这口味有些挑剔,一般的文字不易入其法眼。她不太提及现代以来的小说家,对于西方作品则有不少心得。曾经写过关于济慈、弥尔顿、曼斯菲尔德的文章,陈述里不乏灼见。其中哈代对于她的影响最大,在《他的心在荒原——关于托马斯·哈代》一文,欣赏的是这位作家的荒原意识,其苍凉之气隐含了世道之言。作者写道:

关于哈代作品的讨论已是汗牛充栋。尤其是其中悲观主义和宿命论的问题。他的人物受命运小儿拨弄,无论怎样挣扎,也逃不出悲剧的结局。好像曼斯菲尔德晚期作品《苍蝇》中那只苍蝇,一两滴墨水浇下来,就无论怎样扑动翅膀再也飞不出墨水的深潭。哈代笔下的命运有偶然性因素,那似乎是无法抗拒、冥冥中注定的,但人物的主要挫折很明显来自社会……在哈代笔下,还表现了复杂的性格,因为你高尚纯真,所以堕入泥潭。哈代把这一类小说名为“性格和环境小说”。在性格与环境冲突中(不只有善与恶的冲突,也包括善与善的冲突),人物一步步走向死亡。这正是黑格尔老人揭示的悲剧内容。1

1950年,她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哈代研究,那时候的审美理论与流行的观念与她的趣味是颇相反对的,并不在一个时空中。她后来的阅读生涯中,对于狄更斯、雨果、卡夫卡更为欣赏。

域外文学对于她而言,有着汉语审美不同的美质,这些使她一直保持着一种清醒的现实眼光,个性主义的理念也是很浓的。更重要的是,借助外来的诗意的表述方式,她与浅薄的道德主义话语,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宗璞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现代以来受英国文学影响的作家,有许多对于传统文化颇多好感,文章也自觉带出古风,这是否是莎士比亚与哈代的启示,不得而知。在英语世界体味出自己该如何面对母语,宗璞与费孝通、萧乾有相似的地方。

在意象的表达方面,翻译体里的冗长的句子是被她所拒绝的,从一开始,就注重文章学的某些理念,对于苏轼以来的感性而智慧的表达,充满敬意。她对于朱自清、闻一多、朱光潜、冰心、苏雪林的某些作品的肯定,也能够看出审美的偏爱。越到老年,语言越带有古文的余温,旧辞章的气息时隐时现。她很少提及“苦雨斋”群落的写作,但行文中的格式每每有接近之处,说她不自觉地呼应了1930年代京派的风格,也非谬言,只要阅读她那些散文随笔就会发现,起承转合中,意与趣蔓延开来,白话文的背后,藏着不少古意。

受家学的熏陶,宗璞的文字不乏学理的元素,她一直深陷于如何处理新旧问题和古今问题的思考中,并期待从中再造一种有弹性的文体。就辞章趣味而言,旧诗文对于她一直是最好的参照,她在文章中常引用王国维的句子,体味中有不少共鸣的地方。这不仅因为内中有诸多学识,重要的是对于生命的无奈感的深刻揭示,其中的启示不可小觑。有时候,她在文章中露出闲笔来,无意中散出自己的阅读感受。比如对于《世说新语》的喜爱,神往于《聊斋志异》的意象,这些都是汪曾祺、张中行也有的感觉。她能够化用古人的词语,而不带痕迹。又能在现代口语中吸取养分,遂形成一种儒雅、清纯的文体,诗意地面对存在,对于她而言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作家宗璞

在《小说和我》一文中,宗璞谈及了自己写作的两个追求,一个是“诚”,一个是“雅”。她引用郭绍虞评价元遗山的话:“诚乃诗之本,雅为诗之品。”2之所以强调“诚”,是所写的内容有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不去欺骗读者。另一方面,语言不应做作,自然而来,平淡而去,在晓畅中流出纷繁之意。也因此,章法就颇为自如,没有娇柔做作的感觉。所谓“雅”,则是与流俗保持距离,即带有文气。这是典型的京派追求,书斋里的清纯感流水般喷出,有幽思的闪动。但这种“雅”,不是与俗的对立,主张的是雅俗共赏,远离世故。既“诚”又“雅”,那结果就是真实无伪,朴素明丽。这种境界,融合了五四的写实主义和京派的美文意识,不仅小说追求此种境界,散文小品的写作,也带有此风。

《宗璞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宗璞在雅俗问题上的思考,无疑也受到许多的前辈的启示。她很赞同朱自清的观点,最好的艺术往往是雅俗共赏的。朱自清在《什么是文学的“生路”》提到趣味的高低和雅俗,“雅俗却不是呆板的。教养高可以化俗为雅。宋代诗人如苏东坡,诗里虽然用了俗词俗语,却新鲜有意思,正是淡雅一路。教养不到家而要附庸风雅,就不免做作,不能自然”3。宗璞以为《红楼梦》的好,就属于雅俗共赏的范例,她看到《红楼梦》在言情、市井、谣俗和哲理方面都有体现,也就是兼顾各个方面,高也去得,低也来得,凡人小事与学者忧思都在一个戏台上,彼此相关,苦乐悉知。所以,写作所追求的韵律,乃生活所赐,人间百物与芸芸众生,才是思想之母。宗璞警惕自己的书斋气和学究气,一直以平常之心写人状物,其实也有返璞归真的意思。

本文作者 学者 孙郁

这种审美理念延续在《野葫芦引》系列作品里,看得出是一个时代的记录,也在默默守护着人文之梦。日寇的入侵、民众的反抗、知识界的精神自塑,在她那里以多棱镜的方式被反射着。对于那段历史的回顾,作者的笔触是凝重的。而后来系列散文涉及的历史事件,都不是回避之、逃逸之,从中保持一种清醒的态度。《南渡记》是宗璞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她在作品中融进了各类精神体验,抵抗的与苟活的、童话的与恶魔的、士人之风与新知识人的家国情怀,被写得丰富多彩。小说从七七事变写起,北平的压抑氛围、大学的南迁、留守家属的困境、抵抗者的勇猛和附逆者的丑陋,都裹在一幅大画卷里。知识界的家庭中西化的阅读趣味与老一代人的儒风,构成了一种反差。彼时的文化经纬在她的笔下是动的,多致的。小说写到吕老先生拒绝出任伪职从容而死的一幕,看得出传统道德高洁的一面。在这里,宗璞汇聚了古代之风与西洋人文意识,突破了传统京派的笔意,其思想的鲜明和包容,带出了某些新儒家的精神隐喻。

《南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尽管宗璞那么关注非象牙塔的生活,但她对世风的描述,远远不及对于学人群体的刻画。《东藏记》中形形色色的教授,是有不少典型意义的。而在散文随笔中,她笔下的闻一多、朱自清、何其芳、卞之琳的形象,逼真而生动。许多随笔涉及知识界的内部问题,也有对不可知的外部存在的揭示,其间不乏追问和内省。这也是诚的表现,也如五四时期人们所说的不粉饰,少温吞,直言不讳。宗璞写到历史的重大关头的人与事,价值态度分明,一看即见品位,这不得不说是遗传了五四传统。她称赞冰心晚年的作品好,乃“包含了忧国忧民的真情,遣词造句,恰到好处,使人感到文字的美”4。这其实何尝不是她自己的追求?

宗璞的小说触碰到了百年知识界敏感的神经,经由读书人的命运,映现历史的变化之迹,也就是要为那些寻路和挣扎于路上的人留下印迹。她虽然也受到时风影响,有时候思想还显得拘谨,但并不随波逐流,很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新旧之变中的曲折人生,被记录了许多。因为生活在知识界,对于形形色色的人有深入的了解,所写的爱情与事业,学识与智慧,都在复杂的语境中展开。《红豆》写了自由主义与左翼思想在年轻人身上的纠葛,在爱情方面,信仰的不同导致了结果的不同,这是易代之际的两难,历史的潮涌分化了青年队伍。《弦上的梦》乃一段苦难岁月的片段的刻描,反叛的一代如何在逆境中冲破牢笼,写得激流涌动,荡气回肠。虽然还带着伤痕文学的印记,但审美中的异样的维度,贯穿着贝多芬式的浩荡之思,已经呈现出与同代的同一类型的作品的不同之处。而《三生石》对于艰难日子的生活的展示,为一个特殊岁月作了笔录,其中的生死之态,刺激人们追问存在的要义。这里看得出作者对于流行的思想和以往的历史的复杂态度,在那些符合潮流的文本里,其实也隐含着另一种东西,那就是人本主义。当人们纠缠于现象界的是非时,她却常常把目光投射到概念无法解析的心灵世界。而这里,她比一些学院派的作家多了清醒的生命觉态。

在童话和儿童题材的小说里,也能够窥见宗璞审美的深层的隐含,她对于自然、动物和人的理解与表现,有着朴素的天地观念,即万物的道理与人世的道理的统一性。1956年创作的《寻月记》是一曲少年英雄的故事,两个天真的孩子到月亮上去,经历险恶的风暴,为了寻找月亮珠,和西王母、三头鸟周旋,上天入海的过程,生长了智慧。这也折射了时代语境,即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到了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启蒙的思想重新回来,《吊竹兰和蜡笔盒》拟人的笔法中,写出“我不能光活着,我还得是我自己”。这恰是彼时的五四思潮回归的一种象征性的表达。《贝叶》写一个女孩贝叶为了免于村民被海里的龙吃掉,自告奋勇地去海里与龙生活的故事。当她完成了降龙的任务后,回到了村庄,百姓却把她视为妖怪。爱而获冤,忠而蒙羞,不正是晚清以来自我牺牲者命运的一种隐喻?这些作品,既裹在时代风浪里思考着什么,也有试图超越于时代去发现存在的隐秘,现实苦楚升华于童话之梦的时候,小说便具备了反观自我的内力。

《寻月记》宗璞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宗璞的许多儿童题材小说,曾获得不少赞誉。1980年所作《鲁鲁》显示了她很高贵的审美品质。小说描绘作者战时在云南的一段经历,孩子与狗,社会与自然,没有污染的心和爱,就那么自然呈现着。作者对于动物与人的关系的描摹,有着细腻的观察和体味,不幸之幸与幸中不幸,指示着天地之哀,在细腻和传神的画面里,藏着人间至爱。这种笔法在《南渡记》中也时有体现。北平沦落后,孩子们依然保持着内心的纯朴和对美的神往,郊外的萤火虫,北海的滑冰场,以及书房里的《鲁宾孙漂流记》《格列佛游记》的默读,乃民国孩童的一种梦境,然而这一切都被日寇的铁蹄踏碎了。这种美与丑、爱与恨的对比,给童话世界带来灰色之影,而这灰色之影又激发了对于美的怀念,回望中的怅然,久久不散。

这也是人们从1950年代起就一直关注她的原因。许多年间,她一直疏远那些单面性的审美之径,倾心于艺术性和思想性的恰当表达。宗璞说她经常要读读古文,以免被时代的语言带偏。那用意显而易见,就是对于无趣的词语的拒绝。她在文字颇为单一的年代,依然保持了表达的诗意性,没有切断与古文脉和域外艺术传统的联系。因为很小的时候接触了狄更斯、霍桑、安徒生的作品,对于后来出现的反智的文学一直保持警惕的态度。她在1960年代开始接触卡夫卡,在编辑《世界文学》时,推出过莱辛《拉奥孔:论画和诗的界限》,霍桑《教长的黑纱》《拉帕其尼的女儿》等作品。这些工作,无疑也有启蒙的意味,对于许多写作者,不无影响。内之不失文理,外之延续灵思,这使她比同时代的许多作家,更具有广泛的世界意识。

在激越动荡的年月里,她选择的是冷思与默读,静静地写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宗璞写作品,许多时候不喜欢过于激烈的表达,而是带着含蓄性和溶解性的笔触,将纷纭复杂的存在散在流动性的句子里。太悲壮与太闲适的审美,在她看来易走向单一化的道路,二者之间,取其中者,便有了超然之音的弹奏。这些一方面来自儒家的中和理念,一方面得自古典音乐的启示。比如她极为欣赏莫扎特的音乐,其百转千回的肃穆与崇高感,深深打动了她的心,那种跨越时代的高贵与纯然之风,有着人性极高的境界。在《药杯里的莫扎特》中,她写道:

莫扎特可以说是超越了人间的痛苦和烦恼,给人的几乎是透明的纯净,充满了灵气和仙气,用欢乐、快乐的字眼不足以表达。他的音乐是诉诸心灵的,有着无比的真挚和天真烂漫,是蕴藏着信心和希望的对生命的讴歌。

在死亡的门槛边打过来回的人会格外欣赏莫扎特,膜拜莫扎特。他自己受了那么多苦,但他的精神一点没有委顿。他贫病交加,以致穷死、饿死,而他的音乐始终这样丰满辉煌,他把人间的苦难踏在脚下,用音乐的甘霖润泽着所有病痛的身躯和病痛的心灵。他的音乐是真正的“上界的语言”。5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所求之界在何处。三十年前我写《读解宗璞》时,发过这类感慨:

宗璞以学识、修养而迥于他人;又以朴素、自然、大方而受人敬佩。我读其作品,觉得真情难得,状态难得,品位难得。她不假声不假气,又不像一般女子那样自恋。写己身之苦,不捶胸顿足,那是成熟女性含笑的泪。天底下的大悲苦,到她那里,均变得沉静、安然。几点凄楚之后,却是反顾人生那种哲人式的洞彻。于是机智与散淡,通达与朗然,把人生的诸多杂念、悲戚、统统驱走,只剩下那种直面命运的慷慨、坦然……6

一个人经历了风风雨雨,作品自然易带出沧桑之色,但她却将苦楚引入不动声色的叙述里,以美的精神面对远去的苦水,诸种愁思流入平静的语态中。比如《三幅画》写自己与汪曾祺的交往,开篇忆及在西南联大一次观戏,对于汪曾祺扮演老更夫的印象深深,再到1980年代的一次相逢,有赠诗场景,雅趣横生。后来宗璞在杨周翰先生处,曾看到汪曾祺的绘画,颇为喜欢,便修书索画,不料先后竟得到三幅新作。此文对于三幅画的介绍,各含深意,汪曾祺的童趣,临风自得处,暗香浮动。尤其第三幅作品,汪氏在旁边写道:“为纪念陈溦莱而作,寄与宗璞”。宗璞说自己“把玩之际,不觉歔欷”。于是挥笔道:

溦莱乃我挚友,和汪兄也相识。五十年代最后一年,溦莱与我一同下放在涿鹿县。当时汪兄在张家口一带,情况比我们苦得多了。一次开什么会,大家穿着臃肿的大棉袄在塞上相见。我仍是懵懵懂懂,见了不认识的人当认识,见了认识的人当不认识。溦莱常纠正我,指点我这人那人都是谁;我看见了汪兄发愣,苦笑道,汪曾祺你也不认识!

溦莱于一九七一年元月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原由。我曾为她写了《水仙辞》小文。现在谁也不记得她了,连我都记不准那恐怖的日子。汪兄却记得水仙花的譬喻,为她画一幅画,而且说来年水仙花发,还要写一幅。7

文章平淡地展开,点到为止,许多痛点散在空白处,隐隐有着无量悲楚。这种话题,不是在冬日里出来的冷气,而是在温馨的绘画故事中穿插的一缕忧思,虽然淡淡的,但读起来心绪难平。这里有抗战以来的时光的流动,也多暗夜中的灯火,在神异的美的画面中,还埋藏着对远去的灵魂的思念,杂然之绪里,让我们感到,在短小的段落里,微而见大,素中含彩,人间的苦乐同体同感,未言之处有无尽之言在。

在许多作品里,类似的笔法常常可见。她喜欢汪曾祺的文与画,但他们的差异显而易见。汪曾祺由象牙塔回到市井里,以知识人的眼睛凝视万物;宗璞则在象牙塔中徘徊,远远看世界。前者有时候自己就是市井中人,而后者不过以眺望之姿欣赏之,打量之,却没有过多的烟尘气味。这也是宗璞的读者不及汪曾祺读者多的原因。汪氏以天地为纸,用生命之躯写草木性灵与人之真气,宗璞则在书斋里制出时代的微缩景观,乃纸上的烟火。这是他们似与不似的地方,彼此的美学路径时而交织,时而分开。

其实,汪曾祺与宗璞的父亲也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的。比如,“五四”后学界有疑古派和信古派,文坛则是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冯友兰提出“释古”的概念,就超然于争论,别是一番境界。汪曾祺自己既不喜欢进化论的泛化,也非桐城派的拟古,他对于胡适的进化的文学观持批评态度,认为桐城派也都非谬种,而自认为自己属于乐天的儒家。但他的儒家,也非原教旨式的,有的时候带着一种老庄的元素,思想是逍遥的。冯友兰受到域外哲学的影响,但并没有像胡适那样以旧代新,他对于激进主义持某种保留态度。宗璞在《向历史诉说》中介绍过父亲冯友兰的思想过程,早在1938年,冯氏就指出:“我们现在没有兴趣用一种文明的眼光去批评某种文明,但是有兴趣用另一种文明阐释某种文明,使两种都能被人更好的理解”。同时说,对于东方文明“我们把它们看作人类进步的同一趋势的不同原理的不同表现”8。汪曾祺在谈及古代遗产和汉语文化的时候,也是采取综合的态度,超然于左右两翼。他的小说、随笔里的中和之音,与冯氏父女的叙述语态庶几近之。

宗璞与父亲冯友兰

冯氏父女都喜欢从世界角度回望国故,又以古典语义回应世界难题。在他们那里,学问有时候要高于诗意,探讨精神现象,充满了各种挑战。在《中国哲学史》一书中,言及孔子的时候,冯友兰认为这位先贤与古希腊的智者有相似的地方,“孔子的行为及其在中国历史之影响,与苏格拉底之行为在西洋历史上之影响,相仿佛”9。

宗璞在讨论文学问题时,也常常带有世界主义的眼光,她说:“中国文化是自家人,外国文化是好朋友。”有人说她“又古典又现代”这是对的。她谈论伍尔芙、曼斯菲尔德及其他域外女作家,常有会心之处,那些灵动的词语都有暗指,而在此后的创作中,又将这些经验汇入中国古典的表达语句中。东南西北、古今中外,才是精神的训练场,想深问题,写真文章,也是自己的使命吧。

在近百年的女性作家中,宗璞的气象是最大的。这主要是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题材的丰富,脱离了女性的感伤主义叙述模式,笔触深入知识界,同时对于时代的面貌有大手笔的书写,而且有着很高的认知层次。二是形成了一种有质感的语言,孙犁说她的作品语言已经脱离了黄庐隐、凌书华、冯沅君、谢冰心的路径,有了“很大的发展”,不无道理。孙犁称赞其文字“明朗而有含蓄,流畅而有余韵,于细腻之中注意调节。每一句的组织,无文法的疏略,每一段的组织,无浪费和蔓枝”10。我觉得她的作品所以耐读,与学问的滋润有关,神思与爱意在理与趣之间流淌。古代的辞章深深埋在她的墨迹里,而儒家的义理也偶然飘动。她常常化用古文的格式。《南渡记》写孟家的生活,叙述节奏令人想起《红楼梦》的文体,而燕园系列散文,则不乏柳宗元、张岱的某些余音。她不仅有新诗作品,旧体诗词也有佳作。作品带着人文主义的神彩,没有陷入小我的窠臼,个体表达也折射着时代之色。

与许多作家比,宗璞并不高产。她似乎有点完美主义,过于节制的笔触,偶也使叙述显得有些沉闷。她自然没有杨绛潇洒,但却显得更为博雅。与大众和时代有着亲和的关系。到了耄耋之年,依然不改旧态,关心社会的难题和文化的难题,从中外文化资源里摄取思想与诗意的遗存。一生的写作,正视着中国社会的变局和知识界的分化与重组。许多年间,在执着与变化、信念与情怀中,留下他人难以见到的特别经验。

宗璞是我们这个时代别具一格的、难以重复的作家。在动荡的年月,她保持了读书人的宁静和辞章的出新,而根底是一种意义的寻找。她曾用宋代邵康节《观物篇》的话形容写作的要义:“所以为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这也是冯友兰治学时的一种观念的呼应。冯氏在《中国哲学史》中说,“吾人本亦可以中国所谓义理之学为主体,而作中国义理之学史”11。那么说,宗璞的写作所追求的,无疑带有载道的传统,并非一般京派提倡的言志者的闲适。这种在功利与非功利之间、自由与遵命间的犹疑和角力,使作品荡出了新人文的梦影。每每想起她作品里的从容、凝重之笔,便觉得古文人的趣味犹在,民国风致犹在。我们在一个空寂之所,聆听到了一曲高贵的琴音。循音望去,忽觉得飘来了一缕本真之气。

注释:

1 宗璞:《他的心在荒原——关于托马斯·哈代》,《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183页。

2 宗璞:《小说和我》,《宗璞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203页。

3 朱自清:《什么是文学的“生路”》,《朱自清经典大全》,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版,第198页。

4 宗璞:《真情·洞见·美言——〈女性散文选萃〉序》,《宗璞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329页。

5 宗璞:《药杯里的莫扎特》,《宗璞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76页。

6 孙郁:《读解宗璞》,《中国图书评论》1997年第8期。

7 宗璞:《三幅画》,《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327页。

8 宗璞:《向历史诉说》,《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283页。

9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10 孙犁:《人的呼唤》,《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2页。

11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本文刊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5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孙郁, 本名孙毅,1957年秋生于大连。曾任职于北京日报、北京鲁迅博物馆,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高级讲席教授。著有《鲁迅与国学》《鲁迅忧思录》《民国文学课》《叩门者》《思于他处》《孙郁散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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